在小婴的记忆里,父亲从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严厉得几乎不近人情,小婴打小就怕他,总是想方设法巴结他。直到小婴都上小学二年级了,才改变了对父亲的刻板印象。
那一年,新春开学不久的一天,小婴刚去上了一会儿学就哭着回来了,父亲瞪着眼睛,恶狠狠的问她为啥逃学?小婴哭得声嘶力竭,说同学都欺负她,她再也不敢去上学了,说着还把一张纸条交到父亲手上,那纸条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大大的“野种”二字,那两字用圆珠笔填了又填,张牙舞爪,非常惹眼。
这纸条是小婴从自己的背上撕下来的,同学偷偷把纸条贴在她的背上,其他同学就都一窝蜂把她围了起来,有节奏地蹦跳着叫她野种;还有一次,一个同学把癞蛤蟆偷偷放在她的书包里,她正在认真听老师讲课,癞蛤蟆突然从她的书包里跳了出来,吓得她一声惨叫,当场就尿了裤子……她妈还没听完她的倾诉,就已经气得大哭起来,本来身体就不好的父亲更是气得浑身颤抖,脸都青了。
“他爸,咱不能让小婴这么受欺负啊!”她妈嚎啕着对她父亲说。父亲黑着脸,沉默了好久,突然去鸡窝里捉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又去厨房里抄起一把菜刀,拉起小婴就走。
小婴吓得瑟瑟发抖,但她不敢说话,怕父亲手上那明晃晃的菜刀挥向自己。
父亲拉着小婴来到学校,一脚踹开教室门,把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同学都吓了一跳。
“是谁欺负我们家小婴的,给老子站出来!”父亲左手一只鸡,右手一把刀,威风凛凛站在讲台上,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结果是明摆着的,肯定没人敢站出来,就连老师都吓得不敢吭声。
仅凭几句狠话还远远不够,父亲又提着鸡脚,把鸡举过头顶,那鸡扑腾着,极不情愿地伸长了脖子,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父亲就已挥刀向鸡劈去,那鸡立马就身首分离,鸡头掉在地上,鸡嘴还一张一合。鸡血从没有鸡头的鸡脖里汹涌地喷射出来,溅得满地都是。鸡头在鸡血里还弹跳了好一阵子。
好多同学当场就吓得大哭起来,那几个平时欺负小婴最凶的同学,更是尝到了尿流到裤裆上的滋味。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小婴才真正意识到,不善言辞的父亲早已把她视为己出,并没有因为她是捡来的孩子,就对她有丝毫的偏见和冷落。生活把父亲折磨得遍体鳞伤,但父亲还拼尽全力,用他并不结实的臂膀,护卫着她的周全。
后来她听说,父亲大闹学校的事被捅到了上头,至于上头是哪一头,小婴不知道,只看见有两个头戴大圆帽的人来到了她们家,跟他父亲交谈了好一阵子,又让她父亲在他们带来的本子上签了个字,才悻悻而去了。
那两人走了之后,她妈吓得瘫坐在地上好久都起不来。原来那两人是来带他爸走的,见她爸一副病病怏怏的样子,于心不忍,饶过了他这一回。
记忆中的父亲一直就是病病怏怏的样子,但小婴也听说过,父亲也曾经壮得像头水牯牛,生产队修梯田时,父亲是风风光光的放炮员,那时候能当上放炮员的人可不简单,既要人靠实,还得身体棒;既要身体棒,还要脑袋瓜子好使。
父亲的身体就是在当放炮员的时候垮掉的。
据说,有一次父亲负责放炮,他点燃炸药引线后,就照例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等待一声炮响,可是那一炮并没有在他预计的时间内爆炸。他以为是个哑炮,刚刚站起来想去检查一下,没成想恰在此时,那哑炮竟突然就爆炸了,而且爆炸的威力还特别巨大。
父亲当场就被震晕了,等他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大队部的医务室里。
好在他既没伤着筋也没动到骨,只是胳膊上被飞起的石头擦掉了鸡蛋大的一块皮肉,胸脯上被砸了巴掌大一块大淤包而已。赤脚医生只给他搽了点碘酒,简单包扎了一下,拿了够吃几天的消炎镇痛的药,便让他回家去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父亲其实受了很重的内伤。或许是被爆炸波震的,也或许是被石头砸的,总之自那以后,父亲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胸脯上的淤青是消失了,胳膊上的皮外伤也早就结了痂,表面看啥事没有,哪知道咳嗽和哮喘会接踵而至,而且越来越严重,干点重活就像要收他老命那么难受。
每当被病魔折腾得难以忍受的时候,父亲就自己搽点药酒,或者买几张膏药贴贴,那时候就靠挣点工分养家糊口,买一斤咸盐都得赊账,哪里有钱买膏药,父亲一咬牙,连膏药都省了。胸口实在难受时,便用热毛巾敷敷,或者干脆咬牙忍着。
这一忍,就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父亲才只有五十多岁,正当壮年,可是却早已头发尽白,眼帘下垂,眼睛浑浊,灰白色的脸上沟壑纵横,骨瘦如柴的手臂上青筋突兀,看起来就像个耄耋老人,只剩下了一口微弱的气息。
攥着父亲的大手,小婴的心里充满悲怆。父亲待她恩重如山,她却无以为报。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她一定要多陪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