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开颅手术做完,会有人通知他上手术台,那起码说明黎铮不会死在手术台上。
三个小时之后,他的对讲机里传出护士的问话,“魏医生,你准备好了吗?”
*
六个小时之后,黎铮从手术室转到ICU,依然是昏迷状态,不知道多久会醒过来,也不知道会不会醒过来。
专家会诊过几轮,所有高级精密的医疗设备都用在他身上,外部的力量已经在最短时间尽到极致,最终能否醒来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求生欲。
黎铮的灵魂再次仰浮于人间。
这一次,他驾轻就熟。
魂魄荡漾游动,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高、吹远,他觉得好轻松,只想被风带着漫无目的飘浮。
高防御心理总是让他的大脑规避回忆那些不堪往事,而现在“自我屏蔽”程序失效,那些记忆卷土重来。
微风带着他飘回费城华人街。
他的爸爸喜欢喝点儿酒,他的妈妈总是微驼着背,他们普通到走进人海会变成黑灰色。
黎铮是中了基因彩票的人,身上唯一像妈妈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秀丽的嘴唇。
一整天结束,他们会做餐馆的善后工作,妈妈俯腰洗碗,爸爸拎着拖把,他甚至能闻到熟悉的食物油和拖地桶的味道。
看到他进门,他们笑着,用中文问他:“阿铮,回来了,大学生活怎么样?”
他羞于告诉他们,课业很紧张,他在学校表现并不耀眼,同学大多是天才,天才在天才堆里也不起眼。
更难启齿告诉爸妈,全额奖学金他没有申请,因为不想提供家庭经济状况证明文件。
他也没时间出去打工,快要没钱吃饭了,一个人去了精子银行,却得到冷嘲,那里的人说亚洲基因的售价普遍偏低,他的高智商基因可以充进精子库里,但大概率没人会买。
一想到世界上会有个孩子,DNA的分子蓝图里刻着他的基因片段,却和他毫无关系,他就有些退缩,还没下定决定要不要这样做。
他沉默不答,戴上手套,接过母亲手上油污的盘碗,让他们先回去睡,他留下来锁门。
黎铮听着朱莉新买的碟片洗碗,旧音响里在放一首听不懂的日文歌。她总是这样,音乐碟片永远都买不对。
他从一大堆碟片里挑出一张旧的,专辑名称叫我的失败与伟大。
温柔真挚的声音响起,倾诉着没有结果的爱情。
爱情,大概是富家子弟的游戏。
他还从来没想过。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说,他还在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挣扎金字塔的底层。
做完卫生扫除,他的目光扫过收银台的那只招财猫,爸妈有时会在招财猫底座压钱,五美元,十美元的小面值纸币,他拎起招财猫晃荡的手臂,确实有几张美元压在下面,还有一张红色纸币掺杂其中,上面有一张中国面孔。
他收起那几张美元,装进卫衣口袋,只留下一张。
望着招财猫,他在心里默默规划几十美元应该怎么花,可以花多久。
他当时的心情?
意外收获钱财的喜悦维持了几秒钟,悲哀却像巨流冲进亿万个细胞。
他有点儿想哭,拨了一下招财猫的手,让它摇晃的手臂像催眠钟表一样催眠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色黑透,大雨倾盆。
他没有伞,拉起卫衣帽子,站在门外锁门。
阴雨天,锁又生锈,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执拗地和生锈的锁较劲。
雨越下越大,冷风顺着卫衣领口灌进身体,让他牙齿发抖。
飞速驶过的跑车激起路边积水,重重拍在他的后背,肮脏的雨水渗进卫衣,紧贴皮肤,像爬了很多只蚂蚁,但他仍在和锁对抗。
终于,门上了锁。
他也没有任务完成的成就感,弯曲膝盖,在路边缓缓蹲下,在雨夜中埋低头,抱紧手臂,无声地发呆。
斜洒的雨时不时越过屋檐界限,像上帝对他吐了口水。
他想哭、想骂、想操上帝的父亲母亲。
暴雨掩住临近的脚步声,一把黑伞斜撑在他头顶。
“中国人?”
清亮的声音穿透暴戾的狂雨。
他微抬眼眸,目光所及是一双穿镶钻凉鞋的脚,那双鞋看起来很贵,钻石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纤细的脚,足尖水红,积水淹过她的脚背,像一条鱼跌宕在黑海里。
视线不由自主上抬,裙子太短,光裸白皙的腿仿佛看不到穷尽。
他不敢再向上看,这个时间,这样打扮,大概是站街女。
“FUCK OFF!”他发怒吼她。
声音如暴雨作响,视线却定格在伶仃的脚踝,那脚踝仿佛一手就能松垮握住。
女人笔直的小腿肌肉颤动,足弓绷紧,细白的脚踢起积水,溅在他脸上。
“FUCK YOdjxs.”挂了糖霜的声线对他说了句脏话。
小鱼游走,那把伞却坠落在他头顶,盖住他大部分视线,也挡住淋在他周身的雨,伞柄掉进他怀里,冰凉的钢骨蹭过他的手腕。
他仰起伞,她已经走开,在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