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听少年时, 一向嗜酒如命。
他自下山后,一箫一剑,一人一壶酒, 牵一匹青骢马, 走遍了千山万水,快意江湖,嗷啸风尘。
所谓「桓卿新曲换酒」, 是说, 他不管走到哪里,都声名鹊起,行事作风十分潇洒, 经常千金散尽还复来, 有时浪掷重金, 有时根本无钱可付。
旁人因为仰慕他的风采, 对此倒也十分容忍。
这一回在泛秋楼, 桓听终于踢到了铁板。
他开了一坛泛秋楼独有的陈酒「西洲酿」, 一边喝, 一边击碗而歌, 那歌声极清越纵情, 如同珠玉秋水泠泠溅落, 在杯面上溅起些微的涟漪。
然而喝完后,一翻囊中,却是空空如也。
谢展颜岂能让他这么混过去, 当即冷了脸, 杀气腾腾地看着他:“你还想赖账不成?我告诉你, 要么给钱, 要么连人带马留下别走了。”
桓听坐在窗前, 一手支颐,十分从容地要她等候三日。
这三日间,他让谢展颜帮忙昭告天下,说他作了新的箫曲。
果然,他仙洲各地的那些仰慕者们闻讯,欣喜之至,如云涌来,将偌大的泛秋楼挤得水泄不通。
到了时间,桓听拂衣登楼,在万籁山水、湖光秀色中吹响了玉箫,曲子吹到一半,戛然而止,声称要想继续听,便每人献上百金。
众人灵石票子纷纷砸来,十万金转瞬即至,遂成一段佳话。
然而,这事的最后赢家,还是谢展颜。
等桓听把钱全丢给她,结清了账,施施然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了他:
“实不相瞒,这事本是我设计,你一路上遇见的若干高价消费场所全都是我安排的人,就是为了赚今天这一场。我也不占你便宜,来,我们二八分帐吧。”
桓听:“……”
果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兰亭小熊和陈阶青来到泛秋楼的时候,很不巧,正值「桓卿新曲换酒」散场。
不仅没能听到那首曲子,反倒被堵在意犹未尽的人群中,不得寸进。
三三两两的听众正在洽谈:
“此曲只应天上有,往前十年,往后十年,应当都听不到这等好曲了。”
“一百金值当啊,太值当。”
“我甚至都想给他涨个价,上次我阖府一百六十口人去海滩吃烤肉,也吃了一百金,如此一对比,岂不是对桓卿这一曲的亵渎?不行不行,必须涨价。”
“怎么涨?”
“到泛秋楼后山等着,等他人出来了,我们就继续给他塞钱,说不定,还能要到签名呢!”
“我带了留影符,想来张合影!”
……
就这样,一大波人朝着一座小山头涌去。
陈阶青也被裹挟在人群之中。
他本想设法摆脱掉这个莫名其妙的队列,但「眸中剑」威力巨大,不可轻易动用。
便是这一迟疑,已经身不由己地被一群人挤上了后山。
兰亭小熊被挤得两眼翻白,大声呼救,陈阶青忙把小熊抱起来,使得她避免了变成一块小熊饼干的厄运。
“哼,这么多人上赶着去看”,小熊气呼呼地抱起手臂,“那桓听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
陈阶青有些讶然地看她一眼:“你不喜欢他?”
小熊如同被揪住熊尾巴,毛毛一下炸了起来:“谁会喜欢他!我只想揍他一顿。”
陈阶青一边抬手给小熊顺毛,一边道:“你先前让我将他选为第三千个故事,我以为你对他颇有好感。”
小熊:“……”
对桓听颇有好感的人,明明是你才对吧。
但这个人不记得了,小熊决定不跟他计较。
小熊托着脸沉思,她的毛毛近来长得有点长,险些挂在来来往往的人们身上。
陈阶青见此,便给她编了一个小啾啾,还在小熊的强烈要求下,绑上了一道亮晶晶的小玉坠。
“所以”,小熊美滋滋地晃了晃脑袋,小玉坠也跟着丁零当啷,跳来跳去,像是流动的星辰,“我们现在要去见桓听吗?”
“非见不可”,陈阶青道。
见小熊鼓着脸,仿佛有点迷惑,他便微笑道:“前面的故事都是我亲历,最后一个若不亲眼一见,恐「眸中剑」不能修至圆满。”
小熊歪歪脑袋:“好吧。”
泛秋楼的后山傍水而立,望中秀出,将烟波濯洗成一片碧色。
彼时,斜阳西斜,泛秋楼建筑外观犹如一艘乘风蹈海的船,坐落在江水中央,分拨粼粼浅浪,流离的霞彩从云端跌落,顷刻就洒满了衣襟。
不知是谁拿出了远目镜,大声道:“他们在那里!”
兰亭小熊也使劲睁大眼,往那个方向看去。
第一眼,就看见一位青衣少女,怀抱一只瘦削雪白的白猫,神色淡淡,立在高楼深处。
那猫如同冰雪、全无一丝瑕疵,苍碧眼瞳如同水波,映出明灭的霞光。
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是同样的纯粹不染杂色,玄黑长发用一根骨簪简单地束在脑后,身披斜阳,顾盼之间,自然有一种潇洒的英气流露。
小熊呆呆地望着,连不小心拽断了自己的毛毛都没注意。
“老师……”
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老师的脸了。
祈国丞相谢展颜留在这世上的所有雕塑和画像,都是背对世人,只有一道冲霄拔云、气骨凛冽的背影。
为何背对世人?
只因心中有愧。
这一生都是凡人,命数苦短,流离万千,终不能一统南北,收复江东。
谢兰亭从未见过她如此鲜活蓬勃,又年少风发的样子,一时有些恍惚。
“展颜”这个名字,本就是“笑”的意思。
所以,谢展颜虽然生得眉目幽冷,一旦笑起来,却似一场宿雨散后,明霞照破万里大江,流动着一种清爽洒脱的气韵。
她笑着说:“今日能进账十万金,还得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