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靠得住,骟猪会上树
三日后,梁溪惠山、凤谷行窝。梁溪书院开山祭酒——常州大儒辜叔时于自家花园设宴招待群儒。
红药窗下,玉液金樽红檀板。拼起的月牙桌当中是一封私函,知州再三恳托,求书院诸公审度其时,英王驾临期间以礼相待,并将本月公开授课延后。
“明日便是公学,是进是退,诸公到底有个决议,学生们才好遵行。”右首青须的忍不住催道。
席上无言,两鬓斑白的大儒主位上捻一阵胡须,再抬头望向左首客人。“张父母言之恳切,令我等惭愧。当日书院修缮,州县出力不少,如今我等岂能令府尊为难。”
左首客人攒眉颔首。
“不过言及趋奉,鄙人如今已是白衣,王也好、侯也好,本无该鄙人赶攒进见。陈太史却是告老之身,若不去……”
主宾位上陈老翰林叹一口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沈石田当日之言,‘谒而求免,乃贱耳。’若果真皇子传召,岂有不见之理。”
“……何况学生一点家丑,诸公皆而知之。三小女嫁在长洲,小婿文鹤多年同英王交好。今次皇子东下未必无小婿从中斡旋。如此这般,学生实惭于面对同侪。诸公或进或退,学生绝无意置喙。”
辜叔时肃然摇头,“陈公不必如此。公之节守,江左自有公论。何况,”他沉声道:“我等只因不合于时、躬耕于此,固是旷然无怨,然所谓儒生,若无澄清天下之志,何谈一个‘儒’字。”
“圣人尚不羞执鞭,苟利家国,何耻献策于王侯?一味惜名避之,则直一名蠹耳,非儒生本分矣。”
座上年轻些的听得醍醐灌顶、交口称赞,叔时抬手止住了:
“虽如此说,三日公学毕竟我梁溪惯例,书院自开张以来从未稍停。衣冠、白丁,人人可往而听之。我梁溪学人襟怀坦荡,岂肯畏时而缄口?”
“说得不错。”陈老翰林抚掌道:“皇子在侧,正是达我议论于天听之时,此时缄口是何道理。非但要说,还要破足功夫仔细说!”
青须那人听得大笑,为叔时、陈翰林都筛满了,“受教了!辜公、陈公,受晚生一敬!”说着举杯饮尽,二人也笑随他饮了。
豆蔻侍婢提壶为宾主再满琼浆,身后家妓红唇轻启、按弦清歌。席上宾主尽欢,至晚方散。
次日一早,梁溪书院门扉大敞,里头只闻朗朗书声。左近城中老幼妇孺、市井闲汉,谁不晓得今日是书院三日公学的大日子。
那些人也不分认得字的、不认得字的,三三两两便往书院去。一群孩童扒着窗子听里头人读书,仿佛听人唱歌一般。
将近巳时,世纶堂早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座下有男有女,有穿深衣道袍的,也有穿短褐的,各个屏息静气,唯南面角落传来一股极雍雅的衣香,以前从没闻过,引得人忍不住深深闻嗅。
又过片时,巳时钟声敲过,陈老翰林一身靛色道服、头戴东坡巾踱入堂来。堂内学子行了礼、翰林含笑还礼。
正是殿春,窗外天清气朗,芍药盛开、莺啭燕啼。翰林先讲一篇不负春光勉力向学之语,再便提到心学。
“我看座下各位有衣冠、有学子,却也有不少乡民父老。诸位今日既入得此门,老朽私意揣测,皆是有一番志向的。”
“我在这里提一个人,在座各位便不涉其学,怕亦是久闻其名。”
翰林说着向案上提笔,转身揽袖向纸屏上写下三个大字。
“此人名唤守仁,人称阳明先生,一生堪称传奇、门生遍及天下。”翰林抛笔一笑,“想来诸位是极爱他的。”
座下交首轻笑,几个穿短褐的红了脸双眸闪亮。
“不错。此人世功自不必说,平乱擒王;学问上亦有一番境界。吾最喜他一句。”
翰林说着转身又写几句。
“‘知为行之始,行为知之成。’所谓知行合一,我等治学,行到实处方是学问。若一味空谈论道,行出来却是另一番模样,便难怪世人骂着‘秀才靠得住、骟猪会上树’了。”
座下哄然,待笑声止住,陈翰林却正色又道:“各位皆知阳明‘良知’二字,却可知‘良知’自何而来?”
座下一人道:“‘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心自然会知,不假外求。自然是原存于人心中的一点天然善念通于天道,人人有之。”
翰林微笑,“不错,人皆有之,不分富贵贫贱。然而各位以为,良知便是身上一点现成念想、不辩而明?”
座下面面相觑,翰林又道:“若此物得来如此现成,又何必‘致良知’一说?又何来‘知易行难’一语?”
“朱子有云,‘格物致知’,其始于格致外物,由世间种种而见于‘道’。阳明不格外物而格其心,另是一番苦功。各位以为格物难,然而格人心便易么?”
“多少人高唱良知,不过持的一点现成良知,图的是省些格物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