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济似的以手抵额:“这天变得倒快,前阵子还下着冷雨,今日着薄衫都觉得闷得慌。”刘英还不及回应,就见崇贞帝转着手上的天青色茶盏,低低地咳了几声:“这是太子往常奉茶时惯用的茶具吧。”
刘英垂着首没出声。
越瓷青翠润莹,完美地烘托出茶汤的青色。温润如玉的釉质,沉静如湖水,显示出和萧煦一样如玉如冰的品质。
崇贞帝忽而一声长叹:“当年立暄和为太子,其实不全是为着他好掌控。贵为长子,却不受宠爱。明明都是天潢贵胄,为何总是一个受宠,一个不受宠。”
风从槛窗外吹进来,吹动崇贞帝的袖袍。崇贞帝掩唇咳了几声,撑着椅臂直起身:“这世间的人被分成三六九等,每一等里又有云泥之别。哪怕是生在帝王家,别人有的东西,你却要尽心竭力地去争夺,哪怕那个人…是你同父同母的兄弟。”
“朕出生后身子骨羸弱,吹不得风。因此寝殿里常年门户紧闭,透不进一丝天光。相比健全康健的大哥,朕就像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地狱恶鬼,没有人愿意接近朕,包括母妃。”崇贞帝偏头,静静地望着槛窗外的天色,像是说给刘英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候的天比这个时候更澄澈,朕面前摊着本《左氏春秋》,正停在《郑伯克段于鄢》那一页。朕天真地以为,朕是庄公,而大哥是共叔段。①”
“但朕错了…先帝亦不喜朕。”刘英倏地跪下,匍匐在崇贞帝脚边。崇贞帝不喜人多,刘英在时,殿内便只他一人伺候。
刘英膝行上前,崇贞帝由着他抱住自己的腿,却没有看他。崇贞帝格外平静,那些他曾愤恨的,憎恶的,都化成黄土一抔,只有他活下来了。他坐在这龙椅上,八方豪雄尽归麾下:“朕第一次顶替大哥回到潜邸,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暄和。”
萧煦在时他没有唤过他的字,如今人走了,也不知道是唤给谁听。刘英尾椎骨一阵寒气上涌,没忍住一哆嗦。
“暄和孤零零地坐在院中石桌上读书,身侧没有侍女。他在看见朕的那一刻,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向朕行礼,说——”
“阿渊在后院练剑。”
“那一刻朕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崇贞帝沉默了许久,刘英以为他仍沉浸在旧事里,却听崇贞帝忽地说,“那天在这里,朕曾问过暄和,为何是今天?”
“因为来不及了。朕和太后的千秋一过,燕王再无理由滞留京中。所以他将工部侍郎乔桢派去张明甫身边,揭发了陈氏的贪墨。”崇贞帝忽地笑起来,眸中却一片冷漠,“杀身成仁,这是王衡教他的道,是儒生的道,不是帝王之道。”
“他选择了和朕不同的道路,他并不像朕。”崇贞帝说,“他还是像我那恭谨仁孝的大哥啊。”
御案上燃着的线香已经到了尽头,香灰落在票拟公文上,烧出点点黑渍。
仁孝又如何,温良又如何。
崇贞帝浑浊的瞳仁里一片讥讽。
没有人会记得所谓的高义和牺牲,到最后都变成街坊里的笑料和谈资。
这世间多的是看戏的看客,人是他们捧的,也是他们摔的。
崇贞帝眸中愈渐癫狂,刘英匍匐在地,双手颤巍巍地抓上崇贞帝的袍摆:“…陛下糊涂了,陛下哪里有什么大哥,陛下只有个胞弟肃王殿下。”
崇贞帝缓缓扭头,看向刘英。他双眸通红,像一只嗜血的猛兽。线香彻底灭了,发出一声难以为继的轻响。
刘英屏住了呼吸,却听崇贞帝轻轻笑了一声。他抬手扫去了票拟上的香灰,说:“…是朕糊涂了。”
“你起来吧。”崇贞帝眸中暗红褪去,神色逐渐如常,“…朕听说太学的学生撕了太子的文章?”
刘英起来了,腿还软着,他斟酌道:“太学学生是有几个言辞激烈的,不过都被锦衣卫指挥使刑大人派人镇压了。如今余下的仍旧在学里进学,也不见谁胆大包天妄议国事了。”
“此事刑炳倒是做的好。”崇贞帝阖眼假寐,轻哼道,“朕并未废储,在三法司定罪前,太子就仍是大兖储副,岂容小民出言放肆。”
“刑大人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刘英将衣袖往上掖了几寸,替崇贞帝揉着太阳穴,“做事自是合陛下心意。”
“当初朕选中刑炳,就是看在他为人忠直,没什么弯弯绕绕。”崇贞帝顿了顿,说,“但这样的人做事太僵硬,不懂得变通,也容易被人利用。”
刘英见崇贞帝兴致渐起,便佯装不解,顺着话头问:“…老奴蠢笨,倒是看不出来刑大人做事僵硬在何处。”
崇贞帝躺在圈椅里,搭着一臂:“…你以为刑炳如何会带走燕王?”
“即便燕王当真带走了《春秋繁露图》,这也并不能说明他就是陈氏的帮凶。今日在朝堂上提出这一点的人,他的目的令人深思,此为其一。锦衣卫的耳目不会去监听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清谈,可刑炳的反应却如此迅速,说明有人告知了他当年旧事,此为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