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秣陵取道陆路西行,纵使日夜兼程,也仍需十余日方可抵达荆州境内。顾宸晏在得了正式的诏令文书后,便当即携御史台属官一路疾行,待抵达襄阳郡南郊的官驿时,也已是嘉安元年的八月末了。
他利落地与桓佑派来的掾史简单交涉过此行的公务,而后便将风尘仆仆的随行属官们在官驿中安顿妥当,嘱咐他们今日好生歇息。
只是顾宸晏自己却又无心偷闲,他在收拾过行李后,便信步离开了官驿,向先前两国交战的城北郊野而去。
彼时山岳层林尽染金翠,在秾艳的残阳里如泼墨一般浓墨重彩地压在城池楼阁之上,河水也早已收尽了夏日时的威力,静静地倒映着斑斓的秋色蜿蜒东流。而在这一片金翠霜红的景致之间,唯有襄阳城北的郊野依旧是一片战后的萧索,枯草于倾颓的棚户与折断的刀戟间瑟瑟地摇曳轻颤,又在顾宸晏举步踏过之时被靴底碾得倒伏。
他在一处棚户前驻了足,侧耳听着沔水奔流东去的浪涌之声,俯下身抬手拭了拭木桌之上斑驳隐约的血迹与油渍,一时默然沉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也正是在此时,桓彦之与一名戴着幂篱的贵女低声交谈着走出北城门,循着官道向此处而来。
他展眼眺望着天际的长河,微笑问道:“梦之堂姐新婚,怎么忽然也来了襄阳?莫不是追随顾御史而来?”
“是,但缘由并非如你所想。”那名贵女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长宁接下这差事倒未必有何私心,但道元可曾想过,顾太宰因何而默许?顾氏与桓氏结姻亲之好,自然是一荣俱荣。叔父身为襄阳郡守,未必能够置身于外。”
“原来堂姐是为了游说?其实不必,桓氏在襄阳行端坐正,原本也绝不会隐瞒什么。”
“不是隐瞒,而是……呵,襄阳之战中的一些隐情你们未必知晓,但朝堂之上的某些人却未必相信。倒不如乘此机遇协同御史台调查,免得来日被动。”
桓彦之心知对方是在提点自己,一时沉默着思忖起来。琅琊王死得蹊跷、襄阳之战败得蹊跷,而秣陵的始作俑者,极有可能已将桓氏一同视作了知情之人,只待时机成熟,便将除之后快。
“堂姐,秣陵有何异动?”
“我只觉内讧恐在所难免,道元,你与叔父或当早择良枝。”
桓彦之听得此言,免不了生出了几分不知所措的犹疑:“这……”
而那名贵女却是在此刻抬了抬手,向他遥遥地一指顾宸晏的方向,笑道:“道元,今日可巧。”
桓彦之回过神来,亦是微微颔首,当先调转了步子:“也好,这便探一探他的口风。”
郊野之上的晚风簌簌而起,吹动遍地的蔓草窸窣摇曳,拂得顾宸晏的衣袂翻卷如云,一时倒是更显卓朗峻拔的风姿。
他在风声中循着异响微微侧目,便正望见了信步上前的二人,目光很是讶异地在那名贵女的幂篱之上停驻了片刻:“……梦之?这位想必便是桓家公子了。”
桓彦之便也从容见礼,笑道:“在下桓彦之,表字道元,久闻顾御史之名。听闻顾御史前来彻查襄阳之战的真伪传闻,在下也愿略尽绵薄之力。”
“桓公子多礼,称我长宁便可。这本是朝廷的决议,我也不过是奉命而来。”顾宸晏暗自打量着二人的神色,一面回礼,一面忖度着桓氏的立场,“朝廷的疑虑大多在于议和前后的公文往来与战事部署,说到底,便是仍旧怀疑此事是否的确是别无转圜。”
桓彦之思忖片刻,应声道:“文书与布防图如今皆封存在襄阳郡的官署之中,长宁明日自可前去调用,若是需要新城郡那边的记录,父亲也可代为引见。”
一旁的桓梦之斟酌良久,也在此时开了口:“我还有一事相问……也与朝廷公务有些关联。”
“……请说。”
桓梦之若有所思地抬手拨弄着幂篱上垂落的轻纱,徐徐问道:“长宁是仅仅打算查明朝廷交代之事,还是打算寻到更为有力的证据,驳斥那些无稽之谈?”
她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已是不言自明——此行究竟是为朝廷,还是为故人?
顾宸晏略有些讶异地沉默了片刻,而后笑道:“这原本便是同一件事。”
桓梦之复又追问道:“那么,朝廷想要的‘真相’,于长宁的故人有利的‘真相’,以及此事真正的本末……是否会有共通之处呢?”
顾宸晏一时默然。
桓彦之立时也明白过来,不着痕迹地接过了二人的话语:“若是如此,长宁不妨在朝廷成命之外,查一查两次辎重粮草的失窃案。”
“正有此意。”
顾宸晏含笑默认,心下明白这番话经由桓氏子弟说出,便又多了一重意蕴——毕竟粮草辎重于调拨途中失窃,于度支尚书桓修而言亦属不利。
“长宁一路奔波,为何不在官驿中早些休息?”
“听闻此战惨烈,我心下感念,故而来此一观。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