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静寂之间,唯有一阵长风蓦地簌簌而起,拂得铜铃一阵乱响。约摸一炷香后,便可隐约听见宫门内鼓乐肃穆,应是百官分列于丹墀之下,行大礼参拜,迎帝王升座。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方有手执拂尘的内侍领着中书省的通事舍人趋步行至朱明门前,高声通传着令陈却与慕容临先行入殿议事。
待这一行人离去后,朱明门外的寂静便也更浓重了几分。
苏敬则并未留意内侍与通事舍人的来意与去向,在他们未提及自己的名姓之时,亦是并不关心哪些人在自己之前步入了台城。他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眸,遥望着此刻沉黑的夜幕。
这是嘉安二年新春前夕的长夜将明之时,无月无星的天幕之上凝滞着重重云翳,而缝隙间透下的天光泛着浓郁的青黛。
四下里已没有一丝风,层层叠叠的朝服在人们静伫原地之时亦是毫不动摇。四下里自然也没有一丝声音,便是连呼吸也都轻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天幕之上的一线光明尚未自东方的天际喷涌而出,但身前的黑暗亦非纯粹,他微微垂下眼眸,仍然可以辨识出脚下齐整的白玉砖。
内侍与通事舍人已久未出现,四下里尚在等候的官员也已只余下两三人。重重宫门后的宫室是如此堂皇,朱明门前后的广场是如此空旷,这一方天地如此寒凉也如此寂静。苏敬则再次抬起头来,展眼望向前方好似触手可及的台城宫阙,又透过这九重宫阙望见其上有限的家国兴替、有限的浮沉起落,以及在此之外亘古未变的年年江月。
远处太极殿上的灯火似是略微闪了闪,在这片刻的闪烁之中,苏敬则遥遥地望见内侍和通事舍人的身影徐徐地走下宫殿幽长的玉阶,穿过殿前空旷的宫道,在朱明门前高声唤起了他的名姓。
于是他便也含笑应声,不远不近地举步跟上了他们,在暗夜之下趋步穿过朱明门,穿过殿前空阔寂寥的广场与宫道。
引路者与随行者都将脚步声与呼吸声压到轻悄的极限,苏敬则一步步地踏过太极殿前规整铺陈的白玉长街,侧耳便好似听见了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万籁之声。
他听见千里外的胡笳唤月之声,金铁交鸣之声,野火燎原之声;听见杀戮者的嘶吼,绝望者的哀鸣,赴死者的吟哦;听见铁骑突出、战鼓喧天、号角齐鸣,如惊雷动地而来。
他听见那隐隐的惊雷又滚过千里,激起厚重的云翳向奔流的江水砸下滂沱的雨露;听见水势激涨时的惊涛拍岸声,江水溢流下的惊恐呼救声,军民放弃故土的叹息声,朝堂内百官们的窃窃私语声;听见荆州官道旁那无数双因为悲伤、愤怒或是怨恨而闪烁的赤红眼睛里,横流的泪水湮没在尘埃里的声音。
还有那些行刑者轻蔑的狞笑声,受刑者隐忍的悲鸣声;那些□□在鞭杖下绽裂的声音,骨骼在竹木下扭曲的声音;那些公平正义的心、纯然避世的心、阴郁筹谋的心、冷眼旁观的心,每一颗心挣扎跳动的声音。
落难者拖着沉重的躯体爬出阴翳的寒潭,潜行者踮着轻悄的步履扬起暗藏的刀刃,各怀鬼胎的小人切切查查地交头接耳,引得风骤雨狂、刀戟纷乱,洪流一般携着万籁倾泻而下。
而那万籁之声的终末之处,是权衡取舍的无声、落子决断的无声,与碣石潇湘天南地北的无声。
苏敬则蓦地顿了顿脚步,他已然登上了殿前的最后一级玉阶,灯烛通明的太极殿在眼前徐徐地铺展开来,宫道两侧的松柏依旧在沙沙作响,散作万叶千声萧萧入耳。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面对着满殿百官从容地抬起眼来,如点漆又如永夜的眸子里倒映着殿中缀连的高烛明光,恍惚间便是铮然出鞘的锋刃。
而在他身后的宫室之外,东方的云隙间正徐徐地漏下第一束清透的晨曦。
——第四卷·嘉安风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