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了扬唇角,抬手轻轻按上了丝弦,在一声空灵的泛音之中,流泻出惠风轻拂似的悠扬与闲适,有如朗日初晴、白云出岫,而天幕之下晴川烟树历历,孤鹤振翅漫飞。
谢长缨兀自微微阖上眼眸侧耳聆听,只觉那琴音愈发铮然铿锵,转作长河涛浪、重山排闼的浑厚深沉,其间似渐有鼓号嘶鸣、长剑横抡,寒风于水间一掠,便惊动红旗半卷,一番浩然苍苍的凛冽,几令人魂驰神移。
她沉默地凝神听着琴曲,而苏敬则亦是径自垂着眼眸吟猱抚弦。除却谈论公务之时,他们真正可算交心的相处大多总是沉默多于言语,这无关于是否有话可谈,而只是彼此都需要这样一个安宁的环境——在此处,他们无需再去处心积虑地警惕着各方的明枪暗箭,也得以不疾不徐地收拾心绪小憩片刻。
当此之际,琴声再度于泛音间悠悠一变,转为九万里林木萧萧、雁阵惊寒的空旷苍茫,最终停驻与天风浩荡、海山辽阔的静谧之中,唯有余音袅袅依依,好似仍旧萦绕于耳畔。
谢长缨心下明白,这片刻清静安闲的休憩已然结束。她默然半晌,方才含笑抬眸:“此曲意蕴三叠,其间沉郁顿挫之处有如裂帛,是你新谱的?”
“信手而作,见笑。不过我想,寻常的琴曲你多半也已听腻了,倒不如换些新鲜的。”苏敬则微笑着应了一声,又闲然问道,“我看你也在此处坐得无趣,出去走走么?”
“好啊。”谢长缨偏了偏头,随即站起身来,漫不经心似的笑道,“不如便领我去看一看贵府的布局,如何?”
苏敬则亦是微笑起身,依言引着她向院中走去:“请。”
谢长缨不觉轻轻扬了扬唇角,跟随着他的脚步徐徐走出了厢房。在缓步走下台阶的一瞬,她抬眸远眺,正望见碧蓝的天幕如丝绒一般铺展开来,其上缀着皎白的流云,飘逸地点染在秣陵城的重檐飞甍之上。
倒是一派久违的平静祥和。
——
这一日的秣陵城天光晴好,朔风微寒,襟带江水的秣陵湖在午后耀目的日光之下荡漾起层层叠叠的金粼波光。
“明瑜可真是任性,今晚便是元旦朝会了,你身为天子,怎么还在此处偷闲?”卫陵阳陪着卫琰踱步于台城北侧的城墙之上,一抬眼便望见日光融融、烟水沧沧。
卫琰不觉笑了一声:“我也未曾想到,姐姐当真会应了我这随性的邀约。今日是除夕,临贺郡侯对此竟未有半分不满?”
“我毕竟还担着长公主的名号,他也素来不爱干预这些微末之事——大约是乐得借机探一探台城之中的虚实吧?”
卫琰兀自摇了摇头:“太后如今已退居清暑殿,我还能有什么私下里的谋划?无非都是朝会上说的那些罢了,他便是想试探,只怕也要无功而返。”
“听闻颍川陈氏如今仍旧执掌豫州,加之太后也是全身而退……明瑜便不怕他们哪一日卷土重来?”
“他们便是想,也难以一己之力压过如今慕容氏的风头。”卫琰说到此处,又是笑了起来,“我即便一早清算了他们,也无非是令慕容氏更早地代替了他们如今的地位。姐姐,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在先,我可不愿再重蹈覆辙了,更何况,此次平乱颍川陈氏也算居功甚伟,若是仍旧要清算他们,未免令人寒心。”
卫陵阳轻叹一声:“……的确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趁着临贺郡侯及其族人尚未完全接过那两家空出的权力,我想试一试另一种方法,或许可以更为温和地平衡各方。”
“这样啊……”卫陵阳若有所思,“明瑜放了那几人如愿去越地经营,也是其中一环?”
“算是。”卫琰笑道,“临贺郡侯想将自己的门生故吏一一拉入朝堂,可即便是那些人,在效忠于他之前,也是当先为自家打算的。”
“便如华亭陆氏与山阴苏氏?”
“不错。”卫琰颔首,“此外,我看过他们先前在遂安的赈灾之策,较之于推行土断,也的确更为可行。”
“明瑜觉得土断不可行?”
“看一看昭国青、冀二州的情况便可明白。如今诸胡入主中原,北方士族已不似往日那般分揽地方大权,但与胡人勋贵联手后,仍旧能在推行土断之时给朝廷带来不少麻烦,更不必说大宁境内树大根深的高门世家。土断固然是治本之策,可惜眼下却万万用不得。”
卫陵阳沉默着思忖良久,方才应声道:“镇以和靖,御以长算,文武并用,不存小察……对于如今的大宁来说,或许也是个好办法。”
卫琰原本正眺望着远处分隔湖水与江水的一线长堤,听得此言,却是蓦地一笑:“不过我也有些好奇,临贺郡侯对于昭国诸事究竟是何看法,可惜怕是无从得知了。”
“他此前倒是的确提过一句——世间万事,岂能尽皆毕其功于一役呢?”
“……是啊,这样的道理其实并不难明白。只是无论是谁,待到有朝一日终于坐上这一个位置时,却还是免不了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