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度支部的税赋卷宗,也便难以在税赋的细节数目处做改动。”苏敬则略一颔首,亦是低声道,“我已有了大致的改进之法,只是在具体的数目之上尚有疑虑,且此法也需试行后方知何处须得增补。”
“崇之何必在此处卖关子?”顾宸晏笑了一声,率先道,“先前新安郡不过是草草地将按户征税改做了度田征赋,什一而籍,率亩税米三升。然则在大宁以往的课田制下,寻常百姓往往并不能课得律例所规定的田亩,却仍旧不得不依照纸面上的数目上缴税赋。再算上如今江左各士族圈地养士,又不知依着开国时的占田、荫户之策吞下了多少人口。何况在田赋外仍有户调之税,亦不免空悬许多。”
“大宁因士族拥戴而立国,自也是给了州郡士族过多计赀定课的权力,以致评赀时优容大户,定户等、配税时纵富督贫,又兼之世家大族于前朝便渐有自重之势,久而久之,自是积重难返。”苏敬则微微颔首,又道,“我之所想,是改做依户等纳绢帛,依田亩纳米粟,对寻常自耕百姓依照一定数目减租,而公侯士族征收如故,只将次一等的数目以补贴为名返还。如此,既可以些许让利令他们不致针对朝廷,也可以更低的赋税引荫户与白籍中人自行入籍。只是如你所见,这些减免的数目可不能随意定论,其效用也需与其他政策配合方可显现。”
顾宸晏轻叹一声,接过了他的话语:“并且最为重要的依然是……能否率先压制住那些纵横行事的世家,以确保大宁律法与新政的施行。”
“先前因昭国的威胁如影随形,士族公侯不得不为此而稍稍让步。故而此战成败得失尤为关键,一旦有战败之兆,只怕少不得有人起了贰心勾连索虏,但若胜了,日后他们没了眼前之危,也难说会如何跋扈……”苏敬则以略显急促的语速说到此处,却忽而笑了起来,转而道,“真奇怪,我这话说得好似自己并非出身士族一般。”
“此法若能推行,分明便是于世家长久有利的,崇之这话说得可没道理。”顾宸晏笑着调侃了一句,听得天章阁外隐有人声,便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不过,崇之来此,又是为了查哪些卷宗?”
“天章阁中存了些中朝时幸而不曾散轶的文书卷宗,此外么……也有些荀太傅昔年自并州带回的卷宗,其中亦涉及了些许赀税事宜。”
提及并州旧事,苏敬则的语调倒也仍旧平静。他只是微微侧目,自书柜之上取下了一卷抄录自并州府的赋税卷宗随意地翻阅了起来:“长宁今日若是无事,不妨便也替我参谋参谋?有昔日在新安郡时的经验,想必不难拟定这改良之法的草案。”
顾宸晏眸光一瞥,便隐约瞧见了卷宗扉页之上龙飞凤舞的行书题字,其下署的正是孟琅书的名姓。
他却也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当即依照卷宗的名目取下另一册,应声道:“距宫门关闭尚且有些时辰,我们还需尽快将这些卷宗中的要点记下。”
苏敬则颔首应下,一时之间,天章阁中便也只余下了沙沙的书页翻动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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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氤氲的夕阳已沉下了天际的山峦,行客在晋阳郊野的山丘之上微微驻足远眺,良久,方才迎着北地六月里的熏风,紧了紧衣上的兜帽。
“这位公子,您要寻的地方便在前面了。”引路的樵夫抬手遥遥地指了指远处,而后道,“以往便时有并州人前来悼念那位,我可绝不会指错路的。”
“如此,便多谢了。”
行客向他笑了笑,如约付过了一吊赏钱。待那名樵夫乐呵呵地数着钱离去后,他方才缓步前行,直至来到了一处尚算规整的坟茔旁。
彼时残霞如血铺陈漫溢,沉沉笼罩着这片寥廓无垠的原野。晋阳的城楼默然矗立于极远处的山峦之下,四野昏暝之时,忽有一声清笳响遏行云,惊起一行飞鸟疾掠而去。
“真巧,今日也有人在此吹笳,只是其声其情皆不似你那时的光景。”行客面对着那座坟茔轻轻地笑了一声,“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偏偏仍要走这一遭,你我自始至终都并非同类,只是那时……正巧同路。”
他微微侧目,眺望着远处晋阳城上渐次亮起的灯火,良久又道:“昭国的主力还是南下了,这一战必有兴亡生死之分,而辽东的机遇便在此间。若是日后我所行之事与当年有悖……来日到得幽冥之下,你再与我清算吧。”
说罢,行客微微蹲下身来,拂了拂坟茔石台之上的尘土,而后他转身向来路走去,再不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