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丛里传来一道声音，断断续续，却极为清晰，“都，哭，什么呢？”
士兵一眼望过去，翻滚下了马，泪如雨下。
草叶里走出的那道身影，甲胄破败，衣衫残缺，浑身几乎成了血人，唯有那双明目一如既往熠熠生辉。
“常将军——”士兵们哽咽着喊。
常宴清笑了笑，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拖着艰难的步子，才走出几步，就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常宴清抬上了马，带回军营急忙请军医来治。他伤势极重，内腑受了损，险些没救回来，军医慨叹是从阎王爷手里捡了一条命回来。
常宴清一醒来，望着中帐围着的一圈人，忽地笑了起来：“庆功的酒，可有温好？”
副将眼里隐隐闪着泪光，刚想上前拍常宴清的肩膀，却又在军医的一声冷喝中讪讪放下。
“温好了。”沈朝笑着道。
镇西军刚班师回至龟兹城，庆功宴还未举办，常宴清刚能下地，就得知沈朝即刻启程离开的讯息。
“走得这么匆忙吗？不留下来参加个庆功宴？”常宴清下了榻，走至桌案前倒下两盏茶水，一盏推过去。
沈朝象征性地浅饮一口，而后放下茶盏起身：“不了，有要紧事在身，便不多留了。”
常宴清点点头，没有再挽留，指腹在茶盖上轻轻摩挲，他低头笑了笑：“得了空，再来安西瞧一瞧，再带你见识一下西域风光。”
沈朝也笑了起来，应了一声，转身往门外而去，迈过门槛时却又停下，微微侧头道：“常将军，多加保重。”
常宴清坐在晨光熹微里，转头望向窗外，目光落得极远，此去一别经年，再见又会是何种光景？
兴许天下已然太平，他能卸甲归田，重逢时不再是沙场，而是在龟兹酒肆里，赏着胡姬的乐舞，欢饮至天明不醉不归。
沈朝前脚刚走，后脚战报就火急火燎地飞传而来。
茶盏咣当一声砸落在地，碎片四溅。
微黄的茶水在战报上氤氲，墨迹晕染开来，但字迹依旧清晰可辨，刺目惊心。
“燕王起兵造反？”常宴清失态地站起身，手按在战报上，起了层层的皱。
传话的军士半跪在地上，缓缓地抬起头，浑身颤着：“威势极猛，不过半月，已连下十城，无人可挡。”
事发突然，守备不足。有几城的知府甚至未有抵抗，直接献城而降，或是弃城而逃，仅有几座负隅顽抗的城池，也在迅猛的攻势下投降。唯有一座城池，知州宁死不降，但也只拖住燕王大军三日。
“现下，叛军已攻至虞城。”军士声音颤抖。
城墙之上，军旗猎猎，虞城之内，寂静肃穆。
李昱刚在中帐前站定，军士即刻掀起帘笼：“李牧将军，燕王殿下等候已久。”
浓重的药味充斥在整个帐中，李昱轻轻蹙了蹙眉，走至榻前跪拜下来：“末将李牧，拜见燕王殿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起，燕王妃忙扶着燕王半坐起身，递了一杯温水过去，过了好一阵子，咳嗽才稍稍平歇。
“你还在怨恨我？”燕王道。
李昱缓缓抬起了头，燕王靠在榻上，身形削瘦，面色苍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两鬓间是斑白的发，往日的威风凛凛仿佛都褪去，李昱竟在他身上看到了风烛残年四个字。
“没有。”李昱摇了摇头。
已经不在意，又何来怨恨。
燕王冷嗤一声：“还是在怨恨我。我是追杀了沈朝，逼走了沈朝，但我毕竟没有杀了她，你至于怨恨我至今吗？”
追杀，逼走。
李昱闭了闭眼，呼吸深重，他不敢想象她在那个冬夜究竟吃了多少苦。
她怀着满腔真心等他时，等来的却是无尽的追杀，和几近屈辱的折磨，她差点，差点死在那间客栈啊。
可那个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甚至分毫不知。重逢以来，她也从未提过受的这些苦楚，而他一直误会了她。
他欠她，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