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能独立记事开始,拉维尔便一直理智清醒,即便心中迷茫疑惑,也很少会因此耽误手中的事情。
在这样的对话中,他本有很多理所当然的问题可以问。
比如,小姐何出此言。
您与梅尔斯少爷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面,且婚礼在即,以夫人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让您再四处走动。
而且身为凡人之身的梅尔斯少爷,又如何能以自己的意志去拒绝神祇。
可此时此刻,他的思绪却很少见地产生了某种混乱。
他难以组织语句,无法理清头绪,甚至为自己刚刚下意识的那个问题感到了非常剧烈的不解与动摇。
——身为阿匹洛艾斯家族的骑士,他心中第一顺位的守护对象,居然不是梅尔斯。
在得知一直以来所侍奉的主君居然在信仰邪神这一冲击性的事实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忠心错负,不是试图去拯救误入歧途的夫人和无辜病弱的少爷。
而是这一切,为何要让潘多拉这个更加无辜的人来承担。
在潘多拉轻描淡写地将自己与母亲的分离及当年的血疗匆匆带过之时,他更是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忠于职守,究竟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困扰与伤害。
整整十年。
除了比她还要弱小的蕾雅和切尔西,她周围群狼环伺,根本就没有战友。
唯一会保护她的人,也只是为了将她继续关押在这座不讲理的牢狱之中。
她该有多孤独啊。
作为家族的砖瓦,他不该在这里听她说这些,不该掺和这种于家族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利益的计划,更不该在这样一个少女面前,难以抑制地对她生出那么庞大的懊悔与愧疚。
可他阻止不了自己,也阻止不了潘多拉好像已将他理所应当地当成了同伴,真的就这样开始简短地解释起了她之前所抛出的话题。
她说,或许是因为同被标记的缘故,她曾在梦中与从未有过接触的梅尔斯有过一面之交。
她说,也正因此,她从中得到灵感,通过母亲及其同伴们的协助,通过重重加密与掩护,也同样以梦境的方式再一次去见了他。
她说,与母亲重逢之后,她们发现,附着有梦境主人强烈意志的某些“执念之物”,是可以穿过梦境,抵达现实的。
“我给了梅尔斯一块与这根金针同源的祝福宝石……我问了他,是否愿意以死为代价结束这场噩梦。”
“……那他如何回答?”
“他没有回答,只将宝石静静地收下了。”
拉维尔深吸一口气,黯然垂首。
潘多拉一时也没有说话。
而她没有告诉他的是,那时梦境之中的梅尔斯的状况,已经比他们上次相见之时还要糟糕。
城堡的布局更改,路径转换,已经大半坍塌,被不可见又具有腐蚀性的诡异物质覆盖;
而那间空荡的屋子,也早已变得不像卧室,更像是某种充满了破败美感的祭祀现场。
窗外星辉璀璨,湖面如镜。
而那张床上,已经不见少年的身影,只剩下一片又一片惨败的黑纱,层层叠叠,毫无章法,从四面八方旁逸斜出,纠缠在一起。
最里面的位置,似乎被包裹出一个大约的人形。
可若那里真的是个人的话……被扭曲成那种样子,通常而言,已完全不用去考虑他究竟是死是活。
但潘多拉还是问了。
死寂持续了片刻后,那个扭曲的人形似乎动了动,而后从大片的黑纱中,挣出了那么一点点的空隙。
潘多拉看不出那片空白到底是一个人的什么位置,但仍然伸出手,将那块散发着温润光芒的宝石递了进去。
这个病弱的、几乎一生都活在他人安排之中的少年,终于做出了一个完全忠于自己意志的决定。
既然他将最后的希望都托付给了她,那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继续向前了。
虽然拉维尔再一次沉默良久,但潘多拉能感觉到,他此时正在经历一场认知的坍塌与重建。
他们还能有真正并肩的机会吗?
还是说……一起同行的日子,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呢?
耐心等待了片刻后,抬起头来的拉维尔,最终却没有预兆地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为何是我?”
趁着潘多拉愣神的工夫,他下意识地走近一步,以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为何的心情有些紧张地追问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您又为什么一定要选我来完成呢?”
是啊,为什么呢?
她的母亲安塔丽丝,也曾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因为拉维尔靠谱,有信念,实力够,三观也很正,大概率不会选择助纣为虐……
等等等等。
都是理由。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