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道窦冰的中护军军营离此地不远,潘晋要请肯定先请他。原本想着先通过舅舅套一套基本的情况,再好生考虑接下来怎么应对,哪里能想到外公现在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窦言茗兀自开口道:“老臣前日腿疾复发,听闻西山寺里的温泉对腿疾有益,所以告假前往。刚好途径御风岭,想起窦统领今日在中护军营中练兵,就顺路前去看了看。殿下,你又为何在此呢?”
安晃心中一跳,自知瞒不过外公,但他至多猜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可能知道衣冠冢的具体位置。安晃抿着唇,没有吭声。
这时门帘被掀开,潘晋端着一张小几走了进来。几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两个杯子,潘晋将小几放到两人脚边,为他们斟满了,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窦言茗显然也没指望他回答,面不改色地道:“殿下,更深露重,请先用些热汤吧。”
安晃机械地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窦言茗却没有动,垂着眼皮端然而坐,好似一尊古旧的泥佛。
安晃被这凝滞的气氛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捏紧了拳头问道:“外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殿下何意啊?是老臣做了什么事令殿下不悦了吗?”
他说话一字一顿,明明语调平平,在安晃听来却每个字都似拷问一般。安晃再也受不了,愤然跃起,道:“外公!豢养私兵、铸造兵器、私养战马,每一条单拎出来都是会被判谋逆的死罪!而且这可是洛阳京畿、天子脚下啊,外公究竟在图谋什么,需要如此铤而走险?你……你就不怕被今上知道吗!?”
“今上何以得知啊?”窦言茗继续用他平静的语气说道:“莫非殿下准备亲自写奏折一封,等下次朝会呈予今上,请今上砍掉老臣的头吗?”
安晃愣住,声音有些发颤:“不、我怎么可能……”
“殿下,”窦言茗凝视着安晃的眼睛,突然道:“你觉得大魏现在当务之急的政事是什么?”
安晃抿着唇,心中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回答的还是:“边境纷争未平,三镇国土未收,北境流民成寇,南境萧梁野心。”
“错,”窦言茗摇摇头,第一次拔高了声音,“现在大魏唯一首要之大事,是国本!”边说边提起拐杖重重往地上戳了两下。
安晃喉头滚动,“皇兄尸骨未寒……况且今上正值盛年,还不到考虑储嗣的时候……”
窦言茗重重叹了一口气,看向安晃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三岁的孩子,“我朝自圣祖推行汉治至今,已百廿余年,可圣祖遗训‘南北同心归一’可曾真正实现?先帝一生贤明、励精图治,凭一己之力开创了景泰盛世,可为何先帝在位期间还是频频有士绅门阀打着‘正本清源’的幌子在各地作乱?我大魏以鲜卑立国,却又尊汉民之礼,此路之艰,好比煎水作冰、揉石成沙,可为何吾等臣子还是愿意追随圣祖遗策,践行不悔呢?想必殿下心中自有答案。
“立国本以正民心,重汉礼以寿国脉。殿下方才所说亦确为大患,然内扰不解、国之根本不固,何以为抗?”
他的话娓娓道来,听到安晃耳朵里却觉字字铿锵、振聋发聩。他狠狠掐着自己的指腹,抵抗着内心的动摇,“即便如此,何须屯兵养马,难道外公是准备……以武力图之吗?”
“殿下,依你之见,诸位皇子中,哪一位更适合做未来的储君呢?”窦言茗微微将身体侧向安晃,苍老的声音好似是妖邪的低吟:“殿下是否觉得,自己必然是大魏下一任太子人选?”
安晃的呼吸有些阻滞,仿佛自己现在不是在注视一双人的眼睛,而是从悬崖边俯瞰漆黑的深渊,叫人胆寒到原形毕露。
窦言茗端起茶杯,慢慢抿了许久,似乎是经过了一场良久的思量,终于放下杯子,开口道:“是啊,毕竟睿王出身低微,汝王年纪尚幼,唯有殿下,无论是出身、学识还是才情,都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与太子……与公子耀相比,也毫不逊色。可是殿下,恕老臣直言,何曾得到过今上的青睐?何曾被今上另眼相看过?”
安晃沉默了。
“殿下无须伤感,其实何止殿下,即便是公子耀,若不是当年被先帝亲封为皇太孙,恐怕也未必会是今上最属意的皇子。而这背后的原由,想必殿下心知肚明罢。”
是的,安晃心下了然。想当年,皇兄是多么恣意洒脱之人,却总在父皇面前战战兢兢、束手束脚。无论他诗画多么超群、行事多么周到、学政多么刻苦,却总是能被父皇挑出毛病,永远无法得到父皇的认可。皇兄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呢?
而这一切的根源,简单得有些可笑——只是因为他们的出身过于高贵,而今上的生母只是一名浣衣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