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华没想到程鹤清会与徐小姐解除婚约。
她回想在香港时两个人之间似乎并没有出现过什么嫌隙,甚至他们离港前去码头的车还是徐殊音安排的。她并非不谙世事,也想过是否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导致这样的事发生,可她没有立场去过问别人的私事,哪怕知道了这件事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初华在写给辛眉的信中提了这件事,隐去了真姓名,只道是自己的某位朋友近来颇为烦忧。朋友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母亲安排娶了一位妾室,婚后其母便将其妾室送走,朋友未曾见过妾一面,而后又与门当户对的小姐定婚,几年后妾室意外与其未婚妻相见,朋友此时应该怎么做。
辛眉回信一语道破天机,问她妾室是否与她的朋友离婚,倘使有婚姻关系在,她想任何一位女士都不愿嫁给已经有了别的女人的男人。
初华从没想过“离婚”这个问题,因为那本就不是一段不被人承认的婚姻,她想,她虽没资格去问程鹤清他与徐小姐的事,但这件事,她得问一下。
不过程鹤清自从登报发布悔婚书后便没再来看过她,考试在即,她打算等过了考试再处理这件事。
小年的那天早上,初华是被隔壁屋的一阵嘈杂声吵醒的,她记得隔壁屋住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此刻她却听到了中年男人浑厚有力的嗓音,他大声嚷嚷着:“阿公阿婆,不要这么犟了好伐,签了同意书我们一家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我哪都不去,我就准备老死在这里!”
“整个弄堂就我们一户没答应了,你不签也没用,到时候法国小赤佬一分赔偿不给还要把你丢出去!”
阿公不再说话,屋里只剩下男人沉闷的叹息声。
初华收拾好出门时正遇上了摔门而出的男人。
她想起来,这个男人应当是那对老夫妻的儿子,她之前见过一两次面。
男人也见到了她,走了几乎忽然回头,问她:“小囡,程先生什么时候过来啊?”
初华警惕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男人继续说:“那你见到程先生帮我讲一下哦,就说我请他来帮忙做我父母的工作。”
男人并没有详说是什么事,只交代了这一句便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
初华没时间细想发生什么了,匆匆坐上去往海格路的电车,今日的考试点设置在复旦公学的一间教室里。
这是初华第一次参加这么多人的考试,一整排的教室里都乌泱泱的考生,听老师说按照往年录取率大概在百分之一,不过没关系,就算这次不通过往后还有机会。
可对初华来说,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她已经失去工作了,她的存款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再读一年三年级。
也许不光对于她,这里很多人也同样是孤注一掷,将自己的前途全都压在了这次未卜的考试上。
考试一共持续了六个小时,从上午九点一直考到下午四点。
考完试的初华饥肠辘辘地走出教室,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校门外等自己的程鹤清。
她承认在人群里看到他的那一刻心里是开心的,可她不敢表现出来。
初华跑向了他,只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有事情要和你说。”他低头看了眼时间,“我们先去吃饭吧,边吃边说。”
程鹤清带着她又去了之前去过的馄饨店。
老板娘同他们已经很熟悉了,未等程鹤清开口就笑着说道:“两碗馄饨,一碗不要葱,是不是?今天是小年,我知道你们北方人要吃饺子,我再送你们一盘。”
“谢谢了。”
他们相对而坐,程鹤清道:“今天本来想请你吃何妈亲手包的饺子,但何妈因为儿子生病昨天连夜赶回了天津照顾,只能带你来这里吃。”
“这里也好吃。”初华笑。
两碗冒着热烟馄饨被端了上来,伴着店里热热闹闹的声音,她突然一下子有了过年的感觉。
她的日本人父亲从来不会留在中国过农历的年,所以每年过年时,她也总是和孟婉红两个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着热乎乎的饺子。
饺子是肉馅的,一年也只有这时候能吃到肉馅的饺子。
隔着不断翻涌而上凝结成的水汽,初华望着低头吃饭的程鹤清慢慢失了神。
未想他突然抬头,看向初华:“我脸上有东西?”
初华忙摇摇头,低头吃自己碗里的馄饨。
这回轮到程鹤清看她吃饭了,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似乎要尝尽了味道才肯咽下肚子里。
是她小时候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养成的习惯。
吃完饭已经是傍晚了,冬日的天黑得很快,才六点街市上的路灯已经悉数亮起,行人各自裹在棉衣里行色匆匆路过彼此,橱窗里透出的暖光照在路边的青石上,此刻也显得更加寂寥。经过一个路口,巷口卖花的阿婆正准备收起花篮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