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听阿柬话里外,尽觉公子心偏朝着贺账房处长,贺账房分明受用又收敛着什么心思。
两人中间似有非有的,不是窗户纸是丈厚的琉璃墙,五彩斑斓的透面,却是生生隔断。
“公子与贺账房是不是从前就相识?”他早有这一问,攒到今日才开口。
“莫非玏玏以为当日贺账房冲着公子才来的铺子?”温柬的话又勾起一些画面。
当日叫人记忆犹新,松松垮垮的村妇衣裙,布料却稀罕,肩穿胸勒着一只大包袱。
缠着头巾布的脖子殷红,圆鼓鼓的白馒头脸,亮晶晶的琉璃珠眼。
头发却梳得齐整,和那血赤赤的脖子,那身洗旧了的衣裳极不相衬。
渗进手指缝里的血干得发乌,衣裙却点红不见。
这便是头次出现在平债铺门口的贺账房。
彼时平债铺已立半年有余,临时的名儿也没起一个,招一名伙伴的消息一早让石不晓送到南荒之外。
待遇丰厚,加上蔚老板与烟海十楼掌柜交好之事不胫而走,招来不少身在江湖或营生市井的人士。
招揽截日当天,来了她。
包袱往桌案正摆,摊开是厚厚书册,正是应招铺里伙伴的唯一条件,林氏宝册——皆是录。
皆是录一早被林先生安置垠崖谷中。
垠崖谷凶险难行,异兽奇禽,毒花怪草遍布,招账房的消息一经散布,已有五十六人折在里头,子午榜册五前二十这便减缺了七位。
至于这五十六人是怎么算出来的,却先要问林家人是怎么进去收尸的。
前车之鉴,叫后来者不敢冒然入谷,假的皆是录一下多了不少。
因此书神秘,假书造得花样百出,温柬三人日日鉴真,倒多出打发时间的有趣法子。
万没料到,这位村姑打扮的姑娘,带来这本竟是真的,脖子上的血红刺眼许多。
一时温柬三人都盯着过去,小小姑娘笑得纯良,思及垠崖谷中景况,不免头顶生寒,脚下坠冰。
她道自己没有拿手的本事,听凭公子安排。
只把皆是录拿过来,就足够本事了。
皆是录推到面前,应下账房的职。
从此小院得了平债铺的名儿,落一块[渊薮见粹]的匾,院子口坐的是贺账房。
良玏念着那块匾,这几日不回,该积了不少灰了。
渊薮见粹是贺账房提的,字由公子书写,恭阙找回匾石料子,温柬使笛子阳刻出字。
曾问贺账房,何为渊薮见粹。
小院里,从枝叶倾泻的日光斑驳,摇椅吱呀,贺账房话本扑脸,嘟嘟囔囔。
小时跟着兄长去大户人家打短工,日日吃的馒头饼,有回见了主人家桌上那一碗大米饭。
粹而不杂,满碗白透,饭气氤氲,就像下雨前一天晚上的毛月亮。
不敢用手抓,怕脏了米,怕烫了手,怕主人家的板子下来,疼出厉害。
皆是录人事相关,渊薮于此,谁见了公子不叹。
公子和那碗大白米饭一样招惹人。
话越说越没声,摇椅渐稳,贺账房打了盹。
良玏懂又不懂,只瞥见公子立在摇椅旁,轻缓地摇,和缓地笑。
铺子里顺当,江湖上的人可不答应。
小小村姑都能入平债铺,死在垠崖谷的只怕气得不肯过奈何桥,那没本事的村姑丫头必使了什么无耻手段抢得宝书!
很快三五结群,打听了蔚老板四人不在的时候,上门闹事。
却也不敢太放肆,只站在院子口前,对着贺账房说些自以为有理的话。
贺账房把长凳挪到前头,皆是录扉页与末页摸索一阵,笔横卧中间,扯扯袖子,转身小跑开。
圆乎丫头还算识时务,众人拥着排位最高的领头张玉安移到长凳前,盯着长凳上稀罕地瞧,眼珠子堆堆的亮。
那丫头武功不济事,入平债铺也不过看门小厮,但能在平债铺站下,这书想必真而又真。
也不知她如何不择手段得了来的。
张玉安刚执笔在手,皆是录还没摸上两把,书册散成长连页,抛出一地,一旁的几个怪叫,“那丫头竟敢把书弄坏!”
少见多怪,皆是录册页本就收放自如,与普通活页装订无异,唯独落墨难成字,需得那独一支名为三尺的笔来配。
此笔江湖云,九重铸冶响琳琅,万数獦毫烟波扬。皆是录旁三尺笔,曾与楚铁斗锋芒。
马蹄车轱辘声急,循声望看,圆丫头追在马车后头跑,零零碎碎喊着,“诸位大侠绝不曾要抢您林家宝书珍笔!先生!麻大夫!”
斯文公子探出身来,吓得诸人皆是一颤,张玉安手头抽搐地抖,笔和书落在地上。
人下来马车,伴着一美貌的年轻姑娘在院子口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