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章先生夫妇后,他们六人围坐在书屋里彻夜长谈了一番。
安德烈是一位精干的律师,他针砭时弊地分析了当下日本的国情,让章长清一口咬定自己是要回美国,为此还带来了章长清哈佛母校老师的信件作为佐证,同时他提议等章长清与学校彻底解除劳动关系,一天都不要耽搁,直接出发先去南洋,等过了几个月再从南洋回中国。
不过他也听说了那些信仰军国主义的日本人凶残与狠厉,他怕日本人会做出伤害这对夫妇的事来,帮他们计划道:“最好等明天天一亮就去法院申请仲裁,以免夜长梦多。”
章长清连夜写好了仲裁申请书交给安德烈,作为委托律师,安德烈建议他们夫妇一直到开庭前,都不要暴露在日本人的视线之下,更不要回学校。
黎明时分,初华陪章长清夫妇去回学校的宿舍里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然后同程鹤清一起将他们送往那间闽南老板开的茶铺。
茶铺老板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并不多问什么,只让他们放心,他的后院有个常年堆放杂物的库房,可以暂时作为他们的歇脚之处。这条街上几乎全是漂洋过海来做生意的中国人,对外只说他们夫妇俩是自己的同乡,一般不会有人注意。
章长清谢过老板,在老板的百般推辞下他还是强行赠予了老板一些钱财。
他说:“这几日吃住都要你劳心,你不收这些钱就是不肯拿我当中国人了。”
老板不得不收下:“他日若能在中国再见,一定要请章先生喝一壶正宗的安溪铁观音。”
离开前章长清送初华与程鹤清到了到门口,他叮嘱初华说:“你这几日最好也不要出门,你与我走得近,我‘失踪’了他们一定会去书店盘问你。”
初华让他放心:“书屋这几天都会正常营业,他们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东西的。”
晨光熹微,雾色迷离,远处的晓阳正在泛着新生的红色,像要破土而出。
章长清向他们作揖行礼:“此番回国,得二位的帮忙,章某此生感激不尽。”
程鹤清忙伸手扶住他:“同胞同袍,何足言谢。”
告别章长清夫妇,初华与程鹤清走回了冈川书屋。
此时是早上六点,再过半会就要开门营业了。
阅读室内的茶已经凉透,初华跪坐在桌前收拾,心思却完全不能放在茶水上,几副杯盏从左手递到右手,拿起却又放下。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他:“我们下次见面,是不是就是庭审结束了?”
程鹤清站在阅读室门口,屋内没点电灯,只留着从窗户漏进来晨光照出他薄薄的影子。
初华背对着他,不晓得他此刻的神情,只过了才听到很久他才说:
“等事情都结束了,你陪我逛逛大阪吧。”
“好。”她轻声答应。
他又说:“这几日一个人注意安全,天黑了就关店休息。”
她低着头,将余下的茶水一杯杯倒在茶盘中,压着声音催促他:“你也别太累了,早点回去吧。”
程鹤清没再多说什么,她听到了阅读室的门被拉上的声音。
初华坐在席上,回头望着紧闭的格子门,灰色的眸子渐渐沉了下来。
在那之后的几天,程鹤清与徐殊音夫妇都为章先生的事忙前忙后,只有初华听不到关于这件事的半点进展,每天只能心不在焉地看着书店。有时候她也会听到那些来书店的学生中有人讨论这件事,甚至连隔壁学校学文学的大庭治子也听说了商科老师失踪的事。章先生之前来过几次店内,他有些印象,私下里还问了初华知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初华只摇头:“我除了卖书什么事都不会管。”
她将书目单拿给他,打发他到出版社找一些书来,渡边凉不在,这样的工作只得交给他了。
大庭治子询问她是否可以再加两本书,他知道这两本书最近在学生中很有人气,销路一定不会差。
“可以,不过不要太晚了,这几天学生快要放假,我想早点关店。”
大庭治子愉快地答应下,接过书单骑上自行车很快消失在了马路上。
大庭治子刚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后脚便走了进来。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看不清脸,不是学生,也不像是附近学校的老师。
他没有在任何一个书柜前停留,只径直走到了柜台前,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用带着口音的中文问她:“你有这本书的译文吗?”
初华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的书,是章长清曾要她翻译的那几本书中的一本。
她装作听不懂他说的话,问道:“您会说日语吗?”
那人仍是用中文同她说着话:“我知道你会中文,你曾经翻译过这本教材,是不是?”
“如果您不是来买书或者想要阅览图书,那么请出去吧。”她做出了请的手势。
男人一直揣在口袋的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