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清看着她,面对亲人他终于不用再藏起满脸的倦意,他将饺子放在了桌上,坐回到床前,同她说:“我等会出去洗把脸。”
“脸要洗,衣服也要换,胡子更要刮。”芝芝推着她四哥站起来,“我刚才让小湘去旅馆帮你拿了换洗的衣服,医院对面就有家洗浴室,你赶紧去洗了回来。”
“芝芝……”
芝芝并不理会她四哥的央求,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出了病房。
刚清净没一会,病房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芝芝以为她四哥又回来了,回头却看到推门进来的渡边凉。
他同她四哥一个模样,蓬头垢面的,像也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一般。
她有些头痛,刚送走一个,又来了一个。
“我来……看看她。”渡边凉说。
芝芝从病床前站了起来,有些拘谨地说道:“医生说她很快就能醒了,伤口也恢复得很好。”
渡边凉沉默地点了点头,坐到了病床前,真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一直安静地看着病床上的初华,一句话也没有说。
芝芝第一次见到渡边凉时,曾肤浅地以貌取人,觉得他不像是什么好人。长长的头发永远遮住眼睛,盖住半边脸的面具配上腰间的刀,像是日本小说里才出现的冷面杀手一样。
但后来相处下来,她才发现他本性并不坏。他不是日本人,他是朝鲜人。他会笑,也会开玩笑,不过这些,他只对初华姐姐才会做。
她不清楚当年上海那件轰动中国的间谍案背后藏着怎样的细节,才让他们三个,一个失去了容貌,一个失去了事业,一个失去了国籍。
渡边凉坐了约莫半小时,起身离开。
离开前他对芝芝说:“冈川书屋昨天被日本人烧了,她醒了的话,你们看情况要不要告诉她。”
即使章长清先生的案子胜诉了,一些好战的日本人依旧不会原谅他们,特别是初华这个名义上的日本贵族,他们不能忍受这样的“叛徒”,前几天甚至还有来医院闹事的,被渡边凉拿刀吓跑过。
芝芝将她给程鹤清买的药粉拿了一支给渡边凉带走,告诉他:“这是涂伤口的,托人买的中国药,很好用。”
“谢谢。”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粉,说了一句中文。
渡边凉走后不久,她四哥回来了,人收拾后变得干净了不少。他以前是名角,虽然不唱戏了但身段还在,光是站在那就有一股精气神,看起来不像是刚出狱的。
只是他脸上的一些伤痕依旧突兀地显现着,她知道他身上肯定更多伤口,她没敢看,更没敢问。
“小湘在楼下等你了。”他放下旧衣服,催促她,“早点回去,明天再来,太晚了不安全。”
“今晚我留下来照看吧。”她想让他睡个好觉,从出狱后他就几乎没合过眼。
程鹤清坐回了床前的凳子上,开玩笑地说:“芝芝长大了,会照顾人了,小时候连只猫儿都照顾不好。”
“四哥,我认真的。”
芝芝撒娇地摇着他的胳膊,程鹤清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听话,明天再来。”
“好吧。”芝芝不情愿地站起了身,转身走了几步又忽然想起渡边凉刚刚说过的话,她回头说,“刚刚渡边先生来过了,他说冈川书屋被人烧了。”
她四哥听后沉默了一会,最后才“哦”了一声,算是知晓。
傍晚昏黄的阳光从玻璃窗户里斜斜地照了进来,却只偏爱屋内一隅,从不肯靠近他们半分。
程鹤清坐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指尖沿着纹路拂过她掌心的那道疤痕。
被关在日本监狱里的时候他就担心她在外面会急成什么样,只是没料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勇气和胆量,全然不顾危险把自己当作筹码,换章先生回国,换自己与渡边凉出狱。
后来安德烈说,那天在庭审现场,他以为那是世界末日。
孤身在日本的这些年,她似乎成了自己在台上扮过的女将军,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用单薄的肩膀,抗住了家国与时代的重量。
这本不应该是她需要负担的东西。
他将脸枕在她的手边,闭上眼睛假寐。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觉得她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程鹤清抬头看去,发现初华正盯着自己。
外头的暮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伸手拉开床头的灯,才确定她终于是醒了。
那一瞬间,几乎是喜极而泣,他落下泪来。
初华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只能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1月28号了。”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忙说,“章先生夫妇明天就要回国。”
初华听后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能再见到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