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晗会喜欢。不过这酒虽然好喝,但大约还是有些烈,江鸣雪的酒量并不好,只一杯就让她觉得有些昏沉。
大殿里的银碳烧得很热,大约是又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渐渐染上一层薄红。
低头垂眼间,她似乎能感受到那个人有些清冷的目光。
“朕去查过你的往事。”
燕晗这几日想了许久,他觉得自己今世该对江鸣雪坦诚一些,此刻接着酒意,他终于淡淡道:“朕知道你从前过得,很艰难……”
他顿了顿,因为前世得知了江鸣雪身上还有观澜阁的身份,想着她此时大约是不想暴露的,所以他只提她的幼年往事,也并不道明她与唐明月的关系。
江鸣雪的眸子闪了闪,二人对视的刹那,她有些难堪地偏过头。
原只是片刻的脆弱,却让燕晗觉得心口一阵钝痛。
“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帝王轻轻开口,大约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柔情,他温声道:“欺负你的人,朕帮你把他们都杀了。”
“不要难过了。”
燕晗的眼睛实在是人间绝色,甚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美丽,当他用虔诚而迷离的眼神望向一个人时,眼中流淌的波光总会给人一种被他珍视的直觉。
江鸣雪看着他,莫名觉得自己的醉意又深了几分。
她不知道燕晗今生为什么会突然查起她的往事,又是为什么突然要替她报仇。如果是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无助的孩子的时候,她大约会很毫不犹豫地,将践踏过江家的人都和盘托出。
不管他们是谁,不管有多少人。她手中的刀是帝王,怎么会有报不了的仇。
但是现在,她还是借着未被醉意侵蚀的神智,笑着摇了摇头,“不必的,陛下。”
“为何?”
燕晗凝神看着她,轻轻问道。
“我母亲曾经有一支白玉芙蓉簪子,油润漂亮,是她的嫁妆。母亲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就亲自为我戴上。”
江鸣雪说着,在燕晗柔软的目光中,又缓缓饮下了一杯梨花醉,“后来一场大火,我再也没有母亲了。许多母亲曾经接济过的流民,走进已经焚毁的江家旧邸,将金银玉石洗劫一空,我和哥哥躲在外面偷偷哭,却不敢进去。”
“夜里我们悄悄回到家,母亲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中衣,连同头上那支白玉簪子也没有了。”
“我当时真的很憎恨这些人,明明平日里,父亲母亲帮了他们那样多……”
说到这里,江鸣雪停了下来,无声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在燕晗眼中,那是很烫的一滴泪。
“我和兄长没钱吃饭,只能去当铺当掉从小戴着的玉坠。”
江鸣雪揉了揉眼睛,神色似乎平静了一些,“在那家当铺里,我又看见了母亲的那只白玉芙蓉簪子。是一个老人拿去当的,我很快就猜到,他也是那群洗劫江家的人中的一个。”
“那个老人穿着一身破布,干瘦得像副骨架,眼球嵌在深深的眼窝里,一只腿上生着蛆,已经腐了。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似乎是染着时疾,高热不退,如果没人医治,大约活不过那个冬天。”
“当铺的掌柜见老人穷苦不识货,只报了十几两银子,想要骗到那支簪子。于是老人就拖着一条烂腿,跪在当铺前,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求他多开几两银子,才能够那个孩子的药钱。”
“陛下,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忘记那日的场面。”
良久,她垂下眼,苦笑了笑:“我还是没有说那支簪子是他偷来的,反而帮那个老人和当铺老板争论了一通。”
“最后把母亲的那支簪子,当了一个好价钱。”
燕晗微红着眼,看着江鸣雪的神色,觉得眼前的人温凉而柔软,很想轻轻抱一抱她。
“所以我不想陛下对当年那些流民下手,即便他们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江鸣雪一时没有在意燕晗滚烫的眼神,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如果有的选,大约没有人想要做一个卑劣的人。就像那个老人一样,他未必不良善,只是孩子的命比良善更重要罢了。”
“世间许多人,只能在死与恶中做选择。如果可以,我想给他们第三条路。”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大殿里的安息香又极为浓郁,江鸣雪一时有些困。她喃喃着,打了一个哈切,眯眼睡了过去。
燕晗就这样看着她,他不由地伸出手,却不知该将手放在哪里,停顿片刻,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恍惚间,他想起她前世的歌声。
那时他觉得,江鸣雪的歌声很好听,像是一个怜悯一切的人的叹息。眼下他似乎明白了,江鸣雪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歌声。
夜里,他将人安放在榻上,自己静坐了一夜。
在燕晗的一生中,不论是攻城略地,还是弑君篡位,他都从未有过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