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和声轻语。
“司天阁以道为宗,关于道统之辩,门内一直便有两种不同观念。这两派之中,一者笃定道法朴素,当以厚重扎实为先。一者却觉上善若水,独崇轻灵飘逸之术。两边各怀己见,起初虽尚可勉强共存,可一俟时日渐久,不免皆将对方视作仇雠敌寇,互为倾轧之事往往常而有之。”
“后来,两派终于刀兵相向,几教偌大一个门派毁于一旦,然个中争执却依旧悬而未决。两派余下之人遂分别出走,一则来到青城山中创立本教,另外一群则同样筚路蓝缕,不出数年即令广漱之名煊赫江湖。”
“而昭阳……昭阳便是其中最为卓绝一个。”
至此,少卿总算恍然大悟。心道无怪自己身负广漱青城内力,却往往只觉这二者针锋相对。原来皆是因双方宗奉截然相反,故才形同水火一般。至于后来将其两相化而为一,则又是因其毕竟殊途同归,其实俱出自司天阁一脉之源。
他脸上忽红忽白,一时兀自错愕。璇烛看在眼里,恍惚却只黯然而笑,复见烛泪融融,倒映幽光,又意味深长,慨然叹道。
“所谓浊浮,皆为是时彼此间轻视污蔑之言。他们人人视本方之理如圭臬,而于对方所言全然不屑一顾。只是这天下生灵兆亿,何必非要强令他人笃信自己之意?到头来误人误己,终归只是一厢妄念使然。”
他口中微微一辍,见两人皆面露茫然,当下教他们稍安勿躁,只管继续侧耳倾听。
“我早年游历山川,曾幸结识另外数位挚友,彼此交情可称刎颈。在这其中之一,便是从前昭阳座下首徒,足见双方各自之异,亦非断然难以调和。”
“夕若,如今被你带在身边的那把锵天,那也正是他昔日所用之物。”
楚夕若神情稍异,又忆及秦氏伉俪二人,心中哀伤不由愈发加重。纤唇半咬,低声说道:“这二位前辈曾有大恩于我俩,只可惜还未能报偿万一,他们便已双双撒手人寰。”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他们既已做了三十年的神仙眷侣。料想纵在九泉,亦当再无遗憾。”
璇烛微微一笑,似为两位老友甚感欣慰,只是在此之下,又仿佛另有些淡淡失落。片刻恢复如初,遂将双掌向前,平摊开来,示意两人再向自己靠得近些。
二人见状,忙分别将他两手轻轻握住,渠料肌肤甫一相贴,猝然竟觉阵阵巨力汹涌而来,恰似津流硕浪,汤汤万仞拍空。
“先生!”
少卿大惊失色,下意识欲待抽出手来,奈何却被璇烛内力牢牢吸附,直是丝毫难以动弹。
而少卿既尚且如此,楚夕若则更加全无还手之力,二人便如这般僵立半晌,直至头顶水息蒸腾,氤氲弥散,才觉那巨力渐渐趋于消失,不由各自急退数步,口中一时喘气如牛。
“义父!”
楚夕若胸脯起伏痉挛,犹对刚刚之事心有余悸。抬起头望向璇烛,竟又如遭晴天霹雳,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但见只这前后须臾光景,眼前之人竟似凭空苍老了二三十岁。非但满头发丝再度转作雪白,就连额上鬓角亦被皱纹堆砌爬满,宛若刀刻斧斫般深深嵌进肌理。
他的双手干枯蜡黄,软绵绵垂在椅上。整具身躯几是一动不动,唯有嘴里尚存一丝微弱气息,却又时时断续无常。
风乍起,吹灭一二烛炬。璇烛睁开双眼,又对二人微笑,“事已至此,我命可知。唯有这些许馈赠,如今便既作聘礼,又算嫁妆,佐你二人成就日后之事。”
“少卿,但愿你莫忘了青城山中那小小鸟儿。虽怀揣利器,犹能杀心自敛。”
少卿悲不自胜,却只将泪水抑在眶中。同楚夕若一同跪倒在他面前,十指紧紧攥握成拳。
“先生敦敦教诲,弟子虽粉身碎骨……亦绝不敢忘却半句!”
璇烛闻言,宛如卸下肩头千钧重负。而如今他既将自身内力一辟为二,分别转赠二人,吐气散功过后,性命也已危在旦夕。
“好……好……”
“咦?是谁……正在外面哭呐?”
恍惚间,屋外忽然传来窸窣异响,在这夤夜时分端的格外真切。
少卿身形縠觫,晃荡着起身前去察看,不多时又即回转,在恩师面前小声啜泣。
“先生,是子昀前来看您来啦!”
“子昀?子昀……”
璇烛口内呢喃,好似深陷怅然若失。转眼却在眸中闪烁微光,虚弱着声音教其赶快进来。
少卿心头一懔,忙又调头而去,俄顷将子昀领到屋中。两人才一相见,子昀便哭喊着径直跑到璇烛脚边,一张小脸横流泪水,更令少卿在一旁好生心痛如绞。
“好孩子……好孩子……”
璇烛满目留恋,颤巍巍伸出手来,又恐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反倒使之害怕,终于只将一条小臂微微滞在半空。
不过子昀却无半分迟疑,跪爬上前,将其一把攥住。用一副沙哑嗓音苦苦哀求,请他不要离开自己身边。
影影绰绰,风轻云淡。几缕悄声辗转扶摇,俨然回到青城山前竹斋,几度梦里云台。
“昔我堂前柏,亭亭蔽如盖。”
“复植阶篁起,参差染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