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是一片茫茫的血色,连林中的雾气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酽酽的黏稠的红。
山顶开阔的平台上群狼聚首,寂然无声,唯余烈风撕开天穹呼啸而过。
头狼比狼群中任何一只都要高大,毛发是苍劲的银灰色,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了可怖的空洞,脖颈上的伤还在渗着血。然而仅剩的一只狼瞳之中,溢着苍凉淡漠的光,似乎根本没有把一身惨状放在心上。
他背对着狼群,面朝漠漠东海,看着那轮大半露出海平面的,巨大无比的血色月亮。看着它一点一点,缓缓地露出全貌。
流星争先恐后地扑向海面,坠进无尽的深海之中。
群狼沉默地望着头领,即便他们俱是可以口吐人言的天赋卓绝的战士,却没有任何一只开口,只是无声地等待着决定。
脚步声响起,三只母狼沿小路而来,领头的那个放下口中的东西,匍匐在地:“王上,桑吉去了。她的孩子带来了。”
头狼回过身来,群狼皆低下头颅。他慢慢地走到来者面前,目光落在草窠里那个幼小的身体上。
那是一只幼崽,刚出生没多久,一只毛色如墨的小苍狼。他睡的很安静,即使是被一路颠簸着叼上山顶也没有醒过来。
“天降血月,群星坠海……大不祥……”他的声音碎裂在风里,“降生即克死父母,不可留……”
群狼仍保持着沉默,直到头狼又一次开口:“淮殷,东西可准备好?”
被唤作淮殷的苍狼立于狼群最前一排正中,低头道:“已准备妥当。”
“开始吧……”头狼再次转过身,背对着群狼,看向海面上那轮血红的满月。
“王上……这是焰与桑吉唯一的孩子……”淮殷犹豫很久,还是挣扎着开了口。
头狼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淮殷不再多言,向左右点了点头,叼起草窠中的幼崽,跟在了头狼身后,向悬崖边走去。
崖边的黑石板上布满了腥红的纹路,陈年的血垢一层一层积攒,日曝雨淋也没能彻底冲刷干净。
头狼在石板前停下,看着血色月光将石板上的纹路覆盖得更加妖异。四名属下合力叼来宽大蕉叶,里面黏稠的东西散发着热气和浓郁的腥味,头狼看着他们将它泼到石板上,那些纹路吸收到了新鲜供品,染上了鲜亮的光。
兽血沿着纹路缓缓渗进石板之中,很快便被吞噬干净。
淮殷走上前,将那只幼崽放在了石板上。
血月诡异得让所有生灵颤抖,饶是满月之下力量会增强的苍狼一族也难免不安,平静如万年冰川的唯有苍狼王,他面向粼粼波光的大海,面向海上升起的血月,幽绿的独目中泛起一丝怅惘的光,旋即,低沉的长嗥划破凛冽长风和粘稠的血色雾气。
月圆之夜,苍狼啸月。
群狼跟随王上,昂起头颅完成这场远古流传的神秘仪式。刹时天雷召来,苍茫的海上腾起巨浪。
苍狼王低下头,他要将苍狼王族最强大的战士焰与雪狼一脉唯一的继承者桑吉的亲子,献祭给血月与沧海。
然而,低头的一刹那,他壮硕的身躯轻轻颤抖了一下,深潭般的眼瞳之中霎时堆满了难以置信。
——出生不久的苍狼幼崽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沉默地望着他。
那目光中只有无尽的从容平静,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他的身体,看透了这场仪式,这场献祭,但没有怨恨,没有悲伤,一丝都没有。——这样的目光,比天上的血月更加令他颤抖。
执掌苍狼一族数十年的苍狼王,面对血月降世群星坠海尚可冷漠如亘古寒冬,却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焕,停下来吧……”
嘶哑的声音在群狼身后响起,老迈的灰狼步履蹒跚,后腿短了半块,毛发也已黯然,然而群狼匍匐在地,连同狼王一起,向他行了一个苍狼族的至高礼。
“王上。”苍狼王这样称呼着他。
苍狼王族的上一任王,带领全族成为东溟霸主的老苍狼王慢慢地走到了祭台之前,回过身,平静地看向他的子民,他的继承人。
“放过这个孩子。”他说,“稚子何辜。”
苍狼王现出犹豫之色:“王上,焰在三日前的大战中战死,桑吉也因此子辞世,如今天相如此……”
他的尾音消失在了老狼王的目光之中。
老狼王叼起祭台上的幼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背影很快融进了夜色之中。
……
退位的老狼王独居于东溟山苍狼一族坟冢的尽头,他叼着幼崽,跛着脚,一步步走回了那个山洞。
没有同族追来,苍狼一族的统治者默许了他的行为。
他将幼崽置于鹿皮之上,转身想取些水,身后有声音响起,在空旷的山洞中分外清晰:
“你为什么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