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梦回
滔滔汾江水,浓浓思乡情。世人都晓思乡情怯,似他这般漂泊的江湖儿女又能说清乡在何处,家在哪里?
这些年来奔波于江左盟和琅琊阁间,师尊视他如己出,师母师弟们也待他极好。然而景色如画的琅琊山依然给不了他归属的感觉。自从得知自己的生身之缘,江左盟中长老弟兄们对他诸般的关怀爱护总若有似无的笼罩着疑影。
窗外汾江水流淌不息,他倚榻小憩,想着自己进退维谷动辄挣扎求生却连个栖身之都难觅,心下悲凉,睏倦渐起。
梦回之间,前路只见茫茫迷雾,白煞煞的一片,他置身其中四下张望一无所获,然而他并未在白雾中滞留太久,冥冥中似有灵感指引着他往某处去。
当是在梦中吧,梦中才有飘浮无依的脆弱,梦中才有肆意飞纵的快意,梦中才有分明素未谋面却格外熟稔的错觉。
白雾彼端的那人,长身玉立温文尔雅,他袖手而笑虽未有只字片语,已是道不尽的温雅清俊。
“你是何人,何以入我梦中?”
那人但笑。
“非我要入你梦中,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遂你心愿而来。”
“我不懂,我白日所思无关他人,我心中所求更无涉于你,你我素不相识,何谈遂我心愿?”
那人仿佛见他死活咬牙不松口,是既好气又好笑,无奈至极地走近些许,与之郑重对视。
“东冥,你明知我是谁。”
“我……不知。”
“你不肯认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自你诞生起我就没尽过半分做父亲的责任……”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先天不足胎内便带了弱疾,本是难以降生,母亲深爱父亲,执意为其留下一点血脉,靠着一身功力,服了无数灵药,以自身滋养,这才险险生下了我,自己却没能熬过难产那关,以致芳魂早逝。我生来就无父无母,全靠父亲故友扶持长大,这份恩情本至死也还不清了。”
“即便有所妄想,也必先偿清了这二十年以来欠下的人情。”
“这些,都需活着的人搏命周全方可达成,您既已往生多年,何必再来管人世间由不得您做主的事呢?”
梅东冥说到此处倍感心酸,别开脸避过那人半是审视半是怜惜的目光。
那人眼带欣慰,于梅东冥而言全然陌生的容颜上展露着显而易见的自豪。
“你很好,受人恩德不忘报偿,无愧为我梅长苏的儿子。”
梅长苏?托梦而来直言为他解惑的人,到头来竟直言不讳他是梅长苏?
“大梁帝座上您一手扶持起来的人已然为您正名,您却执意自称是梅长苏?”
“东冥以为梅长苏与林殊有何差别?”
“于我而言并无二致。于您来说,自然天差地别。”
这人活着的时候玲珑心肝九曲回肠,魂魄托梦同样不改故弄玄虚卖弄才智的习惯,非要他自愧不如才肯坦言么?
“我儿聪慧,为父甚是宽慰。梅长苏与林殊,既是一人,又非一人。”
“林殊活在过去,梅长苏则活在当下。随着赤焰军覆灭林氏早已不复存在,陛下宽仁念旧复我林氏尊荣,区区虚名担下本无妨,偏偏宫羽当真珠胎暗结生下了你。”
“出征北境时我虽应允了大长老与宫羽完婚,却着实没料到真能留下子嗣。东冥,你的出生乃我意料之外,可我已是朝不保夕,结果难为了宫羽,亦难为了你。”
言及于此,梅长苏面露愧色,难掩懊恼。
“早知会开花结果,您必不会应允大长老了,是么?”
尽管早有预料自己的降生并不被期待,乍然自生父口中亲耳听见,神伤在所难免。
饶是梅长苏巧舌如簧辩才无碍,这一刻面对亲子的质问竟无言以对。
“东冥,千错万错都是为父的错。一招棋差却连累了你左右为难步履维艰,为父只是想叮咛你一句。”
“江左盟不该你留,金陵林氏你不能留,若到万不得已之时,蔺晨必能护你周全。天下人皆会负你,唯独他不会,飞流不会。”
“谨记。”
梦中的梅长苏似还有话要讲,话到嘴边却是欲言又止,他凝立雾中凝睇独子顾虑重重。梅东冥看出他未尽的忧虑,却只为他觉得可悲。
十几载的殚尽虑竭,无数个夜晚的辗转难眠,沉冤昭雪之余扶植往夕视为手足的好友登上帝位,到头来却连遗孤都不敢托付。
梅长苏,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迷雾又见浓重,徐徐笼罩得周遭如初时般没入虚无,父子二人缄口对视,直至再不见彼端的身影。
大梦初醒,思及梦中情形不免悲从心起。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以入梦的却是那人?可叹那人一手壮大江左盟,全力扫清障碍扶持当今梁帝上位,到头来却难逃为他人做嫁衣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