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图分辨这类突如其来的异样——想来是因应二郎屡屡相助,她才满揣着此等感激之心。
可若不只是感激呢?
一句清晰无比的自问冒进心中,惊得薛泫盈后脊寒麻。
刹那的感性几乎在下一瞬便被无穷的理智与卑懦淹没。
她想,这世间有太多比自己要好的娘子了。
应无相更是往后万人之上的宠臣,她不过一介被夫家弃如敝履、无孕无果的糟粕村妇,如何能攀及他的身旁呢?
仿佛唯有如此自轻自鄙着,薛泫盈的心中方能消解几分异样,自在许多。
思索之间,她路经村中一丛无名野花,花色嫣红,是同石榴果实一般的颜色。
薛泫盈是爱吃石榴的。
只是自从嫁与李昌松后,她再也未曾提及‘石榴’二字。
她始终记得采得一筐石榴后的那个清晨,李昌松立身在院中,指着她的鼻尖儿破口大骂:“石榴果向来是多子多福,你个连蛋也下不得的铁树,如何吃这样的果儿?”
绯红的石榴汁淌了她满手,薛泫盈低着脸,未曾去擦拭它。
待李昌松离去,她兀自一人坐在院子中,抬起手,一下接一下地揩去面上泪痕。绯红抹了半张脸,薛泫盈自觉自己终于如愿地污秽了起来。
直至今日,她又何曾真正洁净平整过呢?
薛泫盈生硬地扯出一个笑。
她抬指,仔仔细细地剥开掌心中石榴果的淡红外皮,饱满润红的籽粒一颗颗滚进掌心。
籽粒映着月光,如同薛赵氏死时鞋履所嵌的粉红珠子。
薛泫盈终归没有将它送入口中,只是捧着它,直至将它齐齐整整地搁在榻前的矮案上,继而熄灭房中的最后一寸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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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再度归于清寂。
应无相自床褥间坐起身,斜倚在墙壁之间,垂眼默然。
在他榻前的矮案之上,正搁置着一纸和离书。
落款处分列两处,一处已然一笔一划地写上了“李昌松”三字,鲜红的指印覆盖纸上。
另一处仍是空空荡荡。
他不愿让她知晓这纸和离书。
应无相静默地倚着身,颀瘦的指节无意识地拨动着一本佛经。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
求不得、求不得。
他宁愿那小妇人自卑自贱,也不愿她之于旁的男人抱有一丝一毫的感念与良善。
急风掠过案上烛火,屋中刹那间陷入昏暗黑寂。
应无相修颈微垂,唇下牵附着几分淡薄的笑色,如哂谑,如蔑然。
月华凄寒,小妇人可曾同他一道望着此轮明月?可曾心中同他一般,心心念念地装着一人,满满当当、挥之不去。
应无相扬起脸,任由痛苦淹没寸寸理智。
榻前的万般怨灵痴鬼在哀泣、低叫,试图用断肢残臂攀扯住他鲜净的袍衫,将他一同拉入阿鼻地狱。
细密的薄汗自他额上浮显,应无相将后脑贴上白壁,死死阖紧双目。
“盈娘、盈娘、盈娘……”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生平至此,应无相第一次想尝遍这三种愁绪,想一试这三类愚昧至极的俗事。
同他的盈娘一起,入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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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的时间,转眼即逝。
薛泫盈心中始终记挂着清供食肆的事儿,因而今日起得颇早,携着三坛酒,便朝镇上去了。
她多余了两坛在家中,留予应无相。
清供食肆虽处在镇中,薛泫盈却少有听闻过,不知是位置偏僻的缘故,抑或是听闻食肆的菜价颇高,因此少有村镇民户前去用膳。
薛泫盈瞧着眼前的几阶石梯,自牛车上将装着三坛酒的货箱搬下,颇费力地站稳身子,心中难免有几分局促。
这处她人生地不熟,本想扯着何吕氏一道儿来,可转念一想那何蓉离不得娘亲,便也作罢。
薛泫盈方才站稳,便见一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自厅中步下。
中年男子搭眼瞧见她,面色一怔,两人俱是一顿。
那男子细细打量了薛泫盈数番,方才犹疑地开了口:“你是…李薛氏?”
听及男子报得门户,薛泫盈心中一喜,颇衷切地应声:“是!不知郎君是……?”
男子面色如常,很是平和地接道:“不过是半个管事的,早前听闻有人介绍一位酿酒的娘子来,观来是你。”
薛泫盈心道此事果真是何吕氏办妥了的,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底气:“郎君明眼,某正是由何吕娘子介绍来的,听闻食肆有所需,便闻讯来瞧上一瞧。”
说罢,她抬眼朝男子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