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与其自身的经历与能力紧密挂钩。唐晓翼与鹿岛弥成长于截然不同的环境,有着大相径庭的个人经历,会邂逅、会相恋,纯是因为在这段人生中,他们的轨迹暂时重叠,一旦抵达终点,即各奔东西。他能坦然接受“分开”这一结局,却从不愿由自己来说破。
或许在这段亲密关系中,他不自觉暴丨露出自己懦弱的那部分个性。
所以,他愈发地珍惜与鹿岛弥相处的每分每秒。他们在课间聊天,放学后去海岸边散步,用沙子建筑堡垒,再被鲁莽的小孩一铲摧毁。鹿岛弥的皮肤与衣角皆沾上潮湿的砂砾,而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砂砾,也沾在她的眼角,在夕阳的照耀下粼粼闪光,一瞬间令唐晓翼错觉,她仿佛哭了。
他领着她,去一旁的水龙头清洗身上的沙子。鹿岛弥将手伸到水流下,让清水带走那些土黄色的砂砾,她再摸出几枚新捡的贝壳,逐一洗干净,郑重地放在唐晓翼的掌心。“这是我今天在娃娃机里夹到的娃娃。”她说,“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唐晓翼说好,她便看着他笑,他确认她的眼角的确含着水光,但仅仅持续了短短几秒。然后她又弯下腰去,将裤腿沾上的砂砾一一剥除。他们踩着夕阳的余晖漫步,间或奔跑,直到海浪侵蚀了滩涂的边际,太阳在海天交际之处垂危,鹿岛弥像是累了,拣了条空椅子坐下。
她说起些没头没尾的话题,唐晓翼看出她的不安与紧张,混杂着几分迷茫的混乱——她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那些话语就像积压在陶翁里的陈谷,许多年后再想掏出来,只能攥握到一把漆黑的碎渣。他不说话,坐在她身边,听她兴致高昂地自说自话,然后忽然间沉默。
鹿岛弥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唐晓翼答:“我想要听你说话。”
她又闭上嘴巴,仿佛任谁来了都别想撬开她的嘴。但浪花声一阵一阵地席卷而来,间或夹杂着风铃声、鸟鸣声,行人牵狗路过,小孩嬉笑打闹,唯有唐晓翼和鹿岛弥所在的这方小小天地间,静谧而无声无息。唐晓翼渐渐地感受到一种,类似于大厦将倾、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宁静感。太安静太平和,几乎令人的心跳与呼吸,皆趋于不复存在。
还是鹿岛弥,先干巴巴地说:“我们分手吧,唐晓翼。”
唐晓翼没有作答,他预感她还有话没有说完,因而耐心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可鹿岛弥又三缄其口了,摆出与世隔绝的态度:我的话已穷尽,接下来该你了。
“总得有个原因吧,我从没被人分过手。”唐晓翼说——他诧异地发觉自己的声音十分稳定、平静,像一碗端平的水,不起任何波澜,“何况还是无理无据的被分手。”
鹿岛弥还是不说话,抬手拨弄着耳垂。她的耳洞还是他领着她去打的,连消毒棒都是由他亲手佩戴的,也知道她在苦恼时,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去戳耳洞。她才打耳洞没多久,不习惯它的存在,总会时不时摸上一摸。就像换牙期的孩童,会用舌头去抵牙齿间的缺口——然后家长便会纠正他们的错误举动,因为这样做会让新生的牙齿长得歪歪扭扭。
唐晓翼在此时承担起“家长”的责任来,将鹿岛弥的手带离了耳洞。“小心感染,你的手不干净。”他言简意赅,令她回忆起打完耳洞的最开始那几天,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鹿岛弥便真的乖乖地不再用手随意乱摸,不得不认真回答起他的问题。
鹿岛弥说:“我做事不喜欢拖拉,对感情也一样。我们以后极大概率没办法在一起读大学,而我对异地恋一向抱有悲观态度,所以我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在一切还没有演变到我无法接受的程度以前,便为这段关系画上终止符。”
“所以你只是因为,你不看好这段感情,就决定了要和我分手?”话到此地,唐晓翼只觉荒谬,“你难道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的所有判断都建立在你的主观看法之上,你从没有考虑过我的意见,就擅自为我做了主。”
“但你不也不看好吗?”鹿岛弥看他一眼,“你明明也知道,我们的结局必然是分开。”
唐晓翼的确无法反驳这些话:年轻人当然可以凭着一腔天真热血,结下山盟海誓,说些“我们永远在一起”“我永远爱你”之类的傻话。但他们已经一脚踩在了成年的门槛上,只需往门里张一张,即可窥见某些属于成年人世界的法则:万物皆不作永恒之假设,何况生命短暂如朝露的人类。
他自问此时此刻,的确视鹿岛弥为无可替代的唯一,可是以后呢?以后他是否又会把别的人视作无可替代的唯一?光是如此设想,便足以令唐晓翼胆颤。
仿佛步入成年的第一堂必修课,即为学会害怕。
但是现在,“但是现在,鹿岛弥。”唐晓翼喃喃道,既不知道是讲给她听,也不知道是讲给自己听,“我们正彼此相爱,也正走在恋爱的道路上,为什么要让离别的时刻提前到来?列车还没有进站,我还不想下车。”
她没有回答他。鹿岛弥坐在离他咫尺之遥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