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复活后的人生可谓幸福美满:夫君宁采臣俊逸潇洒,知书达理,且对她爱重非常,夫妻两人琴瑟和谐;二子一文一武,一个金榜提名当了县官,一个学有所成开了武馆,且都是家庭和睦,子孙满堂。
算上复活前的二十三年,她活到了一百高龄,无病无灾,寿终正寝。她为自己定制了满意的棺材,美丽的寿衣,在满屋亲友的守候下,在满堂法师的经歌中准备平静地走向死亡。正是百花盛开百鸟争鸣的春天,是她最喜欢的季节,窗外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台,影影绰绰地洒落在她身上,像是极乐的眠床。
这样的死亡应当是圆满的。
但她却发现自己无法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无法安然地闭上眼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眼前,她心里不断地浮现一个身影。那个人不是她恩重如山相濡以沫的夫君,不是她教养一生爱惜如命的儿子,不是她的孙辈,不是她的友人,不是她早已死去的父母,甚至不是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只是惊鸿一瞥,再难忘怀。
很多年以前,在她还是一个孤魂野鬼的时候,她曾经与那人短暂地相逢在凄风苦雨天昏地暗的兰若寺,但是在见到他的瞬间,她顿觉心池开满赤色红莲,天地之间霞光似火。那种置身情焰,如梦如幻的感觉,她此前从未有过,此后也从未有过。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会想起初次见到那个人的场景,重温初次见到那个人的震撼。
秦地游侠燕赤霞,行迹逍遥性放达。降妖除魔走四方,斩尽人间不平事。身轻如燕来如影,剑利如芒去如风。铁石心肠桃花相,不语不笑亦风流。
她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言,但直到见面方知,有些人终究是百闻不如一见,见一次,念一生。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在兰若寺那一个命运扭转的夜晚,她敲开的不是宁采臣的门而是燕赤霞的门,如果那一天,她鼓起勇气托付终身的人不是宁采臣,而是燕赤霞,她的重生,是不是就不会活在永远的‘如果’中,是不是就可以在临终之际,不会想要再次重来。
所有的“如果”,一次次消融在白日琐碎之事中的不甘,在聂小倩临终之前,都一点点浮上她的心湖,汇聚成一张细密的欲念之网。
而她就是那只被困在网中的鱼。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默念起了呼唤树妖女王的密咒。
她曾经是树妖女王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以兰若寺为据点,以美人计为法宝,助她铲除世间背信弃义,薄情负心的男子,助她虐杀为非作歹,恃强凌弱的衣冠禽兽。
第一世,她为深信之人残害,惨死于兰若寺后山的杨树林中,深重怨气引来了千年的树妖,邀她居留于自己的地宫,免受鬼差冥将的打扰,许她行动的自由与复仇的力量,报偿死不瞑目的血仇,甚至承诺等到时机合适,她能够帮她重生,选择她倾慕向往的生活——唯一的条件便是,在她了却旧债,重归人间之前,必须为树妖女王所用,无条件地听命于她,成为她手中一把杀人的刀。
命运大起大落的聂小倩,当过官家小姐,当过天子宠妃,也当过战俘,当过逃犯,当过戏子,当过侍婢,本就聪慧灵敏的人,被磨炼得更加善于忍辱负重,察言观色,八面玲珑。一双巧手,做得了玉盘珍羞,绣得了山河锦绣,一张俏脸,端得出含情脉脉,楚楚可怜姿态,学得来杀伐果断,决胜千里风采。她根据树妖女王的指示,扮演着不同角色,辗转于不同男人之间,静待时机成熟,收取他们性命。
一次次的阴谋和杀戮,使聂小倩感到疲惫,手刃仇敌之后,她更不愿滞留于冰冷黑暗的地下世界。但她作为地缚灵,
被生前仇怨困在了死亡之地,即便被树妖传授了御风而行,如影随行的秘法,终究也只能活动于兰若寺方圆十里内,无法离兰若寺太远。所以,当宁采臣这个难得表里如一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途经兰若寺,她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去打动他,恳求他,获取他的怜惜,让他将自己带离苦境。
在她将遗骨托付给宁采臣,跟着他离开之前,她曾向树妖女王郑重地磕头道别。她教她术法,帮她复仇,又配合她在宁采臣面前演了一出恶鬼压迫孤女的好戏,成功骗取了他的信任,对她恩同再造。
树妖女王神色平静,甚至有些漠然,好像已经看淡了所有别离,不再有任何悲喜。
但聂小倩在她身边七年,多少还是能感到她的不满。
“自己所选之路,大胆往前便是。往后你我无关,老死不相往来。”
老死不相往来。
聂小倩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品不出这句话的深意。
当她吊着最后一口气念出久违的秘咒,透过一众子孙悲伤的面孔,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树妖女王时,她更确定自己猜对了。
她笑了,温热的泪打湿枕席。
树妖女王看似冰冷,残酷,不近人情,其实却心怀怜悯,慈悲济众,正如她那张苍老狠厉的假面之下,是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