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宫阙里,倚兰殿在寂静三年之后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殿内博山炉静默焚烧,升起的香烟一圈圈在空中消散,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穿过不停消散的烟圈洒在镜前那人身上。
一人高的立式梨花木裱框铜镜映照出女子窈窕的身姿,程知鸢已经褪下战袍梳洗了一番,如今只着白色中衣,一头乌发披在身后映衬着白皙的面容,本该是端庄温婉的一张脸因着眉形上挑平添几分英气,长翘睫羽下双瞳明亮有神,鼻梁高挺,唇色却显得有些苍白。
程知鸢整个人好似在站着发呆,只有自己知道是撞见沈缺吓得。
她还记得前世沈缺在大雪里提着月鸣剑朝她走来。
沈缺很少执剑,他虽文韬武略但到底算是文臣,程知鸢只见了这么一回——在她生命的末尾,她求沈缺给她一个痛快。
沈缺寡言,蹲下身和狼狈的她平视,两片薄唇动了动,好似有万语千言要说,最后却只唤了一声:“殿下。”
程知鸢尽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明,吃力地抬头望向他,却被他那一双锋利如鹰的眼睛吸引,漆黑的双眸犹如化不开的浓墨,少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可程知鸢依旧读不懂那里面撕裂灵魂的痛楚、眷恋和心如死灰。
可明明痛楚、眷恋、心如死灰的是自己才对。
沈缺如今二十有四,已经是皇帝亲封的永安侯,大权在握,如日中天,论才能满朝文武无能出其右,程骁都得给他三份薄面。
就是这么个不能得罪的人,程知鸢前世骂他骂得最放肆,自嘲也活该最后被他一剑归西了结残生,毕竟传闻沈缺一向睚眦必报。
传闻果真不假。
重来一回程知鸢只想绕着他走,刚才回宫步伐飞快,刚才沈缺遥望不语,她也只当没看见,回宫步伐飞快,要不是腿上有伤都要用上跑的了。
长翎见她自回宫不发一言十分忧心,倒了杯热茶送到她身边,“公主一路风尘仆仆,饮些茶水吧,您唇色都白了。”
程知鸢在她眼里一直都是生动活泼的,昨夜回程路上还念叨着回宫要吃够御膳房的乳酪酥,哪像今日自从入了京城便神思深沉还摔下了马,莫不是鬼上身?
长翎赶紧摇了摇头将荒谬的猜想忘掉,要知道公主最厌恶这些怪力乱神,她路途奔波已是操劳,又被赐了婚,想必很是烦忧,可万万不能再说这些。
程知鸢接过茶盏,朝她一笑后饮了两口,这一路上确实渴了,只是心思不在这上面竟也没有知觉,非得长翎把茶水送过来她才觉察到。
放下茶盏后便有宫女捧着十数个首饰盒子和衣裳过来让她挑选,又搬了一方铺着绣花兰草的软垫的凳子请她坐下,程知鸢无心打扮,随手指了一套素朴衣裙便让长翎为她着装。
等挽好发髻,换上一身素衣,程知鸢便直挺挺倒在了贵妃榻上。
刚才在殿上她算是向父皇演了一场戏,不管父皇信与不信她终是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为自己争取了五年的时间,足够她重新筹谋一条生路了。
至于赐婚这事,程知鸢没放在心上,随便是谁都无所谓,逢场作戏罢了,她一身武艺还是公主还怕被人欺负了去。
长翎知道她疲惫,在一旁香炉里点了两支安神香,坐在榻前陪着她,轻声问道:“公主为什么不做将军了?我记得当年您可是求了陛下好久才能从军的,如今岂不是功亏一篑?”
程知鸢翻了个身,唇边带笑抬手捏了捏长翎圆圆的脸蛋,“你不是不喜欢边关的风沙吗,北境又冷又干,咱们以后留在京城吃香喝辣不是很好?”
京城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比之北境犹如绿洲仙境一般,物资又充盈,起码不用隔三岔五凉水配烙饼。长翎从小在宫中陪伴程知鸢长大,当初跟随程知鸢赴边关时十分不适应艰苦生活,又心疼程知鸢受苦,将北境气候饮食怨了个遍。
天知道为了程知鸢那张脸依旧白皙如故,长翎这几年用了多少心思,日日跟着程知鸢提醒她涂面脂。
长翎苦着一张脸闷闷不乐,“在边关日久,也就习惯了,如今奴婢只希望公主能够随心得愿。”
程知鸢这算是明白了,原来小丫头是怕她是被迫的。
“放心吧,本宫是自愿的,谁能强迫得了我呢,真是个傻丫头。”
程知鸢又揉了揉小丫头的脸,心中却漫上失而复得的喜悦。
你们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安神香散发出清幽的香气,程知鸢斜倚在榻上,长翎悄无声息给她盖了一层蜀绣锦被,不一会儿她便安然入睡,梦里光怪陆离,前世今生的碎片杂糅在一起,一觉睡得并不踏实,门外一吵,她便彻底清醒了。
“何人喧哗?”程知鸢一抬手,见长翎不在便招来宫女问话。
“禀公主,是皇后娘娘听闻您回宫携齐王来看您,但您受了伤还未醒,长翎姐姐不忍心叫醒您便先去向娘娘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