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娣一早乘了从苏州回来的船回到公馆后,便收到了蒋太太送过来的许多药品。
精致的盒面中盖了大洋贸易的红章,开馆门的两人还以为要送到李文树的书房去,半路梅娣见了,拦下来,皱着一道弯眉注视她们。
“写着李太太收呢,还要送到哪去?”
却又见她们胆小着,不敢回话,梅娣方松了眉头,注道:“要时刻记得,李公馆如今又有李太太了。”
两人怯怯点头。
梅娣道:“拿来吧——前门开着,叫上鸳儿一块把送来的新地毯换到爱蓝小姐的房里,下午三点钟前要将爱蓝小姐的房间清洗干净,三点半钟爱蓝小姐到家。”
“嗯。”
梅娣捧过药盒,挑一挑眉,两人便低着脸离去了。
女校放了长假,李爱蓝往年会和同学朋友到香港度过,但今年的冬日公馆里不再冷冷清清的,所以李爱蓝并不做外出的打算。前厅后厅常有人走动,望真切了,是有人将扫除的东西放在一旁当幌子,自己躲起来偷着懒,或聊着天。
梅娣走过小院门前,不知唤了谁一声,道:“出了这,整个上海再找不到更高月钱、更好伙食的工,您自己掂量着。”
剪草的剪子掉落了,从剪子旁站起一个女人来。对于梅娣来说,这是一张熟面孔,打过了十几年的照面。
开了院门,梅娣再没有望她一眼,只知道她怨恨地望了自己一眼。这恨也不是没由来的,任凭谁逍遥快活惯了十几年,守着最漂亮的公馆,做最轻松的活计,领最丰厚的月钱,除了一位年幼的爱蓝小姐,再没有主人管教。而却在今时今日变了局面,开始要叫一个男人“先生”,要叫一个女人“太太”,并事事谨小慎微起来,谁能不恨?但梅娣想,这些人总不能糊涂到以为过去的十几年自己做了主人。
进了房门,玉生这时刚起了身,在镜前坐着,正要挽长发,听见响声回过眼望见梅娣,却见她神色冷冰冰地。
玉生淡淡笑道:“从苏州回来了。”
梅娣即刻转了神色,关切道:“我听说太太又起了湿疹。”
玉生道:“吃错了东西而已。”
梅娣放下了药盒,侧着脸她望见镜中玉生正注视着她,仿佛要问什么。于是她解了药盒的封条,将里面的东西如履薄冰般拿出来,是一罐罐药丸子,写满了洋文,梅娣是看不明白的。
于是梅娣取了一瓶,拿到她眼前去,道:“蒋太太送过来的。”
玉生道:“蒋太太呢?”
梅娣笑道:“蒋太太从不会自己送礼的,不过她仍唤阮阮专程送来。”
玉生又问道:“阮阮走了吗?”
梅娣道:“走了,今天是周日,这个点她要陪蒋太太到教堂去。”
玉生接过那药瓶,梅娣看不明白,她又怎么能看明白呢,只知道一定是很好的药,专吃她昨天所发生的所有病症。
她唤梅娣收下来,一同放在了小箱柜里。
梅娣见日头晴朗,开了窗,边道:“看着是暖和,实际外面冷的呀,太太穿件外衣好一些。”
玉生道:“去哪里?”
梅娣道:“先生说银号旁开了一家茶行,请太太吃过午饭后就过去,成笙少爷的车子来接。”
玉生道:“劳烦他。”
梅娣笑了笑,道:“成笙少爷是很好的人,他最不怕麻烦。”
说完,梅娣便走到长衣柜前去,取出昨天穿的墨绿旗袍来,伸出手她轻拍了拍,一个女人的衣物从来都是干净的,拍不出什么东西,也窥不见什么污渍。但梅娣仍要拿到黄浦的成衣行去洗,昂贵的洗费与遥远的路程她并不在意,这仿佛是她做惯了的事。
临出门前,玉生唤住她道:“梅娣,黄浦有没有芳园?”
梅娣道:“有,但芳园的点心并不是立刻要立刻有的,要提前一日去吩咐。”
玉生静默片刻,道:“那么请你帮我吩咐四盒蝴蝶酥、十二块松仁塔,似乎还有茶叶,我听她们说叫——”
梅娣回道:“百芳茶。”
玉生点头,道:“是,再吩咐六罐百芳茶。”
梅娣似乎怔了怔,道:“太太要送给谁呢?”
玉生道:“备好后,请你为我送给蒋太太。”
而后,梅娣应了“是”回身便离去了。她去到芳园时,那儿仍是流水一般的人,但她执了一张流水般的单递了上去,以此逃过了融入流水的命运。芳园新雇佣的两位英国女人将梅娣请到了那犹如装满琉璃盏、珍宝碗的点心柜后,梅娣在那花团锦簇的英国长椅中落了座,正要将长衣口袋中的现钱取出来,长椅后,又忽然转出另一个女人。
她唤梅娣道:“梅娣,久不见你了。”
梅娣道:“您今天有空过来。”
那是张美丽的中国女人的脸,上海的竟不太像,更没有北方女人眉目上的舒展,于是这对紧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