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姨太太是常被人唤的人,但她自己唤人时,最常唤:“美玲。”
此刻除去玉生外,美玲是唯一不被唤作“某某”太太的。在蒋太太的厅面中,这似乎是十分罕见的事,没人去封她的名号,提起她的先生,除了苏姨太太,旁的人唤起来,也唤她:“过来坐,美玲。”
然后玉生随着苏姨太太喜悦的眉眼望过去,望见一个小个子女人,她几乎就像是十四五岁的女人,因此不被唤作“太太”么?玉生像是第一次见她,她的相貌与她的称呼一样出众,她比丰腴的苏姨太太瘦一些,但并不纤细,也并不高挑,她站到苏姨太太身旁,几乎只到了她肩头。
但她开了嗓,声这样高昂,正回道:“我以为你出家了!”
苏姨太太笑道:“怎么说?”
“你脖颈上戴什么?”
“佛珠——”
苏姨太太低脸望了望,仍笑道:“鸿生和朋友一同去了苏州的佛寺,那里的师傅给的。”
于是美玲皱眉、撇嘴,但她珠圆玉润的粉红面容却不让人觉得粗俗,只是可爱。她久久地不回话,只等着来来往往的人走过她们,将精致的瓷盘无声地推上台面,推到她们眼前来,没有什么人去动筷,不知笑什么,不知说什么,只有玉生望着那盅白鲈鱼汤羹。
鲈鱼仿佛张了嘴,哼哼声冷笑起来。玉生望定了,原是美玲重开了口,道:“叫你摸牌你不来,叫你跳舞你也不去,难怪呢,是修身养性了——我看看,身上穿的又是什么呢?莲花么,这花和你一样,也是有佛性的。”
桌前的太太们笑出声来,竟连同陈太太。
苏姨太太道:“你非把我挖出酸水,你才开心了。”
即便这么说,也仍是笑着的。陈太太从一盘不曾动过的杏子仁中夹了一颗杏子到了美玲盘中,她的盘空空的,不知谁笑话她手长得短,夹不到什么。美玲向陈太太淡淡笑一笑算是致谢,玉生觉得她盘中那颗杏子像是精细的假象,后来方得知原来是鲜奶、杏子、桃仁和松子碾碎又糅合而成的,表皮一层金光是镀了金箔。
美玲道:“我感冒这些日子不来,有什么新闻么。”
太太们低着眼,正无声地喝着鱼羹。
唯有这张餐台最末的玉生望向她,又望见她旁边的苏姨太太正要说话,陈太太却仰起脸来,开了口道:“黎太太一家搬走了,你知道。欧阳太太怀着孕,不常来,要是她来,少不得你的新闻去听。”
美玲道:“我倒听说欧阳小姐要结婚了。”
陈太太道:“是,我听爱蓝——李文树的妹妹说起过,她要嫁给一个教书的。”
余太太终于发声,道:“文树,很久不听他的名字了。”
她常常是寂静的,但说出话总引起旁人附和。于是朱太太道:“他那样矜贵的人,去了英国都不曾回来。说不定下次见不能唤他名字了,有人说他在英国当了伯爵,因此不回来。”
余太太道:““有人”是谁?你总惦记着他,所以才听得见他的消息,像我们,即便和他是中学同学,偶尔路过李公馆,也才能想起他,只是不知他如今还那样漂亮吗。”
朱太太脸色冰冷,道:“不过是我家里有人在英国那边,听来听去的消息罢了,他那样的人,总有人流传他,不必专程惦记着才能得知他的消息。”
玉生看着那挑起话头的陈太太,她却一言不发。
美玲嚼着那颗杏子仁,与苏姨太太低低说了两句话,方回过脸来笑道:“说什么呢?欧阳家扯到李公馆去了,我刚才想问什么都忘了。哦,对了,欧阳小姐要嫁给一个教书的?”
苏姨太太终于出声,回道:“是,我听鸿生说起。”
朱太太问道:“教书的怎么配得上欧阳家。”
苏姨太太道:“正因配不上,所以才闹着呢,欧阳小姐闹着剪了头发,把那头发偷摸着让人送到教书家里去,说是长发结心,欧阳太太正在孕期,气得开了许多保胎药。”
朱太太道:“欧阳心气高,所以已过四十也非要生一个儿子来成龙,女儿自然要成凤,如今女儿却要嫁到她最看不起来的小家小门里,难怪呢,她烦恼着,近日也不与我通电话了。”
余太太道:“她既不和你通电话,你与她家相隔不远,也可以上门去。”
朱太太仿佛点了点头,沉着脸,不说什么话了。
美玲笑一笑接过人递来的餐巾,擦一擦唇,道:“佛女,您有空叫上欧阳太太来我家摸牌,疏散一下心结,比闷在家中吃保胎药好。”
唤的“佛女”,竟是一旁的苏姨太太。美玲是惯会为人起雅称的,想到一个便先唤着,以后想到了便再换。
苏姨太太假意恼了,道:“我回家就把这串珠子摘了——”
美玲忽地从餐蓝中也递给她一条干净餐巾。她便又笑了,注道:“但我可唤不动欧阳太太,你要是缺人,唤那位太太。”
玉生抬起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