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正等在门外,看着白云掩映着熹微的天光,不知在想着什么。
犹有晨雾在四周飘荡,他站在朦胧中,俨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人间奔走数年,炽烈的阳光为他的镀上一层健康的小麦黄,他脊背厚重起来,肩膀孔武有力,腰背挺直仿佛山岳一般。
他手握长弓站在田埂上,迎着风,仿佛一匹自由自在的马驹。
那个任人欺凌的流浪狗,连同天上那个浑然无物的小天孙,都已从他身上蜕去,他是桑染。
我心绪复杂,有一丝欣慰,又有些羡慕。
桑染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身后,满眼寥落还未来得及藏起,触碰到我的目光,忽又云开雨霁。
他一路小跑到跟前,瞧着我一身行头。
“阿樱今日跟我们一起去么?”
“在家里呆太久都快生锈了,都说瘟疫的事情棘手,一起去瞧瞧。”
桑染腼腆的挠了挠头,他目光垂下,嘴角却偷偷翘起,方才形单影只的寂寥消散一空,他仿佛一只归巢的鸟,围绕着南枝拍打着翅膀。
三人一行的场面,近些年不多见,桑染来后,捉妖之事稍加点拨便能融会贯通,没两年就越过我去,斩妖时排头兵一般冲在前头,与杏子里分进合击首尾相援,倒显得我十分鸡肋,某次出猎意外受伤,便借口养伤躲在院子里,一过又是两三年。
这些年,桑染变化很多,他不似刚来时候那般总是躲着我,一副生怕自己行偏踏错就要被撵走的模样,他看着我的时候,总是温和而又喜悦。
海面上风平浪静,我知道那不是全部的真相。
说不上他是否还在纠结那些不堪的往事,他与杏子一样闭口不提过去,却也一样无法从伤痛中真正走出来。
早年间被虐待出的察言观色的本能,成长中渐渐被打磨成敏锐周全,讨好的性情逐渐收敛,他与人为善,却不与人亲近。他重塑了内心兵荒马乱,铸就铜墙铁骨的高墙,却越来越教人看不清楚。
他还是爱自己一个人发呆,沉默的时候,眼中的大雾漫了出来,漫无目的飘散成海,你却不知那里面藏着什么。
或许我的担忧是否太过明显,以至于他突兀地撑起一番晴好,好似方才那个忧郁的少年并没有存在过。
他脸颊有一丝红,他说:“阿樱这一身新衣,很好看。”
“是么?”
我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裾,这并不是什么新衣,而是几年前裁的一身猎装,窄袖收腰十分轻便,只不过这些年鲜少有我亲自出马的机会,便被收了起来。
“在箱子里压得有些皱巴了,回头还得熨一下。”我撑了撑上头的褶皱。
“这么漂亮的衣裳可不能锁在箱子里,失了颜色。”
不知是不是朝阳炽烈,桑然的眸子竟也缀满了星子:“杏子有些话还是说得很对,你不该憋在家中当厨娘,我和杏子都已成人,可以照顾好自己。你要多出来走走,我听他们说起过,你可是射杀猛虎的大英雄。”
这话听得我心潮澎湃,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腮上的肉,恍然间想起天上那个呆傻的小天孙,我也常常捧着他肉嘟嘟的小脸,可面前的桑染,已经比我还高了。
“小嘴怎得这样甜,跟抹了蜜一样。”
“哟,这就上手啦!”
一声怪叫从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杏子斜倚在门上一脸嘲讽。
“啧啧啧,也不知道避讳着人,瓜田李下的再叫街坊邻居看见,有伤风化不是。”
我额角狂跳,桑染也是面红耳赤。
“怎么跟村头嚼舌根的寡妇似的,见不得日子太平么?”
杏子近些年越发刻薄,不从哪里学来搬弄是非那一套,愣是将气氛搅得跟抓奸现场一般。
杏子凉薄地看着我,幽幽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你什么意思?”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她好像不单单吃桑染的醋,谁的醋都吃,每日不是扫人兴致就是给人添堵:“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的。”
看到我真的动气了,杏子倒是沉默下来。
我问她:“你到底走不走?!”
杏子将脚挪到门槛里,露出三分痞相:“有你这射虎的英雄在,有什么摆不平?好不容易有个出风头的机会,何必有我在旁边,回头又不招人待见。”
她似别有深意看了桑染一眼,摆了摆手,回屋去了。
“不去拉倒。”
我一时赌气,转身向大路走去,桑染跟在后头欲言又止,到底也没憋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