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南历十五年，秋末，日子一天天愈加的变冷。
晨起的光如泼墨似的洒进寝殿，周斐正值十三岁豆蔻年华，刚入掖庭时与其他小宫女睡在大通铺，五年眨眼似的过去，再回首，昔年那批小宫女也都换了几茬。
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找了别的生路离开了这里，剩下他们这批宫女太监，日子也就只剩苦苦的熬着。
周斐现在睡单间，去年掖庭的大宫女寻了路子去了御膳那边，走前将她的品级提了提。掖庭是个没油水的地方，关着受了罚的宫妃和罪臣女眷，不是冷宫也胜似冷宫。
从小宫女熬到了大宫女，每月俸禄补贴总归多了点，也不用睡通铺。早年她睡眠浅，房间里二十多个女孩，磨牙打鼾的各色都有，她整夜常常真正睡着的也只有那么两三个时辰。
现在睡了单间，鸟鸣声响起几道，就有小宫女打了水来喊她起床。
蓦地从梦中醒来，眼角一道冷冰冰的泪痕划过，梦里犹自冷眼旁观，醒来后也觉像是场荒唐可怖的黄粱梦。
她坐起身披了衣裳，唤道小宫女进来，小姑娘手脚利索的提了壶水，倒进铜盆里就又出去了。
待到周斐洗漱结束，天光已然又白了三分，她喝了口热水就抬脚出了住处。
掖庭荒芜，杂草拔了一茬，总能过几日又从另一个角落冒出来新的。秋日渐冷，更是景色萧索，这里没有主子，宫女太监们的活计做不做，做的好不好，也不会有正经主子大发怒火仗责下人。
周斐这等品级高一些的宫女，也无非是挨个将挨罚入了这里的宫妃们看了一圈，又盯着小宫女小太监洒扫，上午也就算是过去了大半。
中午名为红玉的十来岁小宫女，提了饭盒来给周斐几个大宫女送饭。
这里所谓的主子们，大多是先帝时挨罚送进来的娘娘们。
进来时大多都是鲜妍貌美的年纪，也仍抱着复宠的念想在这里犹自不甘心。
传闻前朝宠妃也曾入掖庭，抚琴高歌引来帝王再次垂怜，如此复宠三十余载直到王朝覆灭，随着末代皇帝一齐死在了烈火中化成了灰烬。
周斐不记得这史实是谁说给她听的，也似乎只是六七岁时翻看闲书，偶然看来的这则传闻。
年纪尚幼时，只觉十分震撼，未曾想到过了一两年，她就也进了掖庭。
前朝掖庭宫妃复宠的事情，今朝应是不会再发生。
周斐无不想到，哪个受了罚的宫妃还能带着琴进来，能带几件衣服和银子钗环进来都算是手快且思虑周到的人精了。
红玉把饭菜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在桌上，也就是两道素菜和一碗清汤寡水，勉强算是温着，都是别处挑剩下的东西才轮到她们。
但再往另一头想，这里的老宫妃们吃的也只是这些东西。
日子催着昔日的美人们，像是掖庭角落的杂草，随着秋去冬来，也都失了颜色彻底枯萎凋零。
周斐脾气好，或者该说在几个掖庭品阶稍高的宫女中，她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
见红玉看着她，以为小姑娘肚子饿，就指指石桌对面，并无太多感情的淡淡说道：“我一人吃不完，本就已经不热了，你捡我剩下的就凉透了。”
小宫女们大多都是吃大宫女的剩饭，甭说掖庭是这样，其他殿中也大多如此。
红玉还是要推辞：“等斐姐姐吃完。”
周斐就平淡地打断：“让你坐下来一同吃饭，就不是和你假意客气。”
红玉自认为自己也算是个机灵丫头，有心想说两句好听话，也被周斐这态度怼的心中哽住，待到坐下，才悻悻地说道：“斐姐姐真是心善，今日我也能借光吃一顿热食。”
周斐吃饭慢嚼细咽，不言不语，垂着眼眸，筷子下去便是稳准狠，绝不扒拉挑剔。
她吃饭的仪态就和其他宫女不一样，红玉原先也是伺候妃子的末等小丫鬟，比洒扫丫鬟强点，能不时见着主子的面。
后来得罪了大宫女，被找了由头进了掖庭，老娘娘们疯了的真不少，看得她心有戚戚，魂都吓飞了好几天。
打起精神后，就也鼓起劲头在这里拼出个前程——也就是让自己能过的舒坦点。
她在几个大宫女面前嘴甜，伶俐，会来事，原本觉得周斐相貌倒也清丽漂亮，要是生在官宦人家也是个娇小姐。
只是周斐最为沉默，不爱说话，你说她是怀揣着太多心事，可仔细看，她就是常常放空自己远望天边。
像是在想着什么，也像是什么都没想。
等过了段时间，红玉就瞧出不一样了，周斐举手投足的仪态很有点贵人们才有的姿态，她虽寡言，但也不是哑巴。
周斐偶有几次多说两句话，红玉也发觉她还是肚子里很有墨水的人。
她心中那时就想到：这位斐姐姐肯定是读过书的。
只是读书认字，仪态清正的周斐，怎么会沦落为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