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满出生在江城满平县的乌木镇上,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刚生下来的时候模样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很难看——听她妈妈说,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她爷爷挤过来看了她后,是紧紧蹙着眉说了句:“这孩子怎么长这样。”所有人都毫不避讳地说她小时候生得不好看,但也都是笑着说的,没什么鄙夷的意思——也是,她长开了后模样越发的好看,一双溜圆的大眼睛冒着灵气儿,睫毛忽闪得像塞浦路斯蝴蝶的翅膀,她随了她姥爷的高鼻梁,妈妈的深眉,白嫩的小脸儿上有淡淡的小雀斑,老人们也都是很欣慰她长开了,她爷爷从她生下来也一直很疼她。
宋小满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人自母亲的身体里出来的时候,不都当是皱巴巴的小脸儿么,她见过她弟弟生下来的时候的模样,也不好看,反正她是觉着刚生下来的小孩儿都一个模样,都谈不上好看,但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就夸她弟弟生下来的时候好看。所以她也一直疑惑和怀疑着大人们对她刚出生时容貌的真实评价,或者她也很想看看自己刚生下来时候的照片,但是可惜,她最早的一张照片还是阖着眼眸安安静静睡在碎花布的襁褓里,被她爸爸拍下来的。
宋小满对幼年时期的记忆还是很美好的。她不仅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姥姥家那边的第一个孩子。她母亲李珣是家里的老二,姥姥膝下四个息女,个个都跟探春的连翘样漂亮,大姨和三姨都嫁去了容城,四姨和一个银眼睛的俄罗斯人结了婚后定居在了摩尔曼斯克,她作为四个姊妹间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没少享福。
在她的记忆里,打记事起,有的是数不清的好吃的好玩儿的,每年暑假的时候她的三个姨就会接她到容城或者别的地方玩儿,就是她还没去过摩尔曼斯克就是了——能养出银瞳子的地方跟乌木镇有哪儿不一样的呢,她常这么琢磨。
所以宋小满打小就成了乌木镇上见过最多新奇东西的小孩儿,她也从不吝惜自己的玩具和零食,每次和一帮朋友一起玩儿的时候总是偷偷带他们去家里的柜子里给他们拿零食吃——她还因为这个挨了姥姥不少的说教,就是从来没改过罢了。
至于为什么宋小满儿时的记忆很少提及到爷爷奶奶,她想其实可能和大多数中国家庭一样吧,都是姥姥姥爷更疼姑娘家,也不能怪她这么想,她弟弟明显和爷爷奶奶亲得很。
宋小满生下来之后就放在姥姥姥爷身边生活,她姥爷李占平疼她得很,她总是磨着她姥爷给她零花钱,姥爷每回都多给,久而久之宋小满就学会了怎么着问她姥爷就能多拿一两块的零花钱,李占平也从来不戳破她。她姥爷还会骑摩托跟打麻将,宋小满最怀念的就是小时候坐在她姥爷的摩托车前座跟着风呜呜地喊,小脸儿被匆匆甩在身后的斑驳阳光和树影晃得忽明忽暗。
宋小满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放在心上的就是她姥爷,她姥爷李占平是镇上很有威望的一位年轻老头,耳顺之年身体还很硬朗,脊梁骨挺得笔直,脸上常年挂着笑,思想也开放,写得一手好字,早年在镇上开了第一家小卖铺,是周边几个镇子里第一批买自行车的人,也是第一批骑摩托的人,有各式考究的西装,衣服都熨得平平整整,早些年跟着改革开放的潮流还做了一把实业家,虽然没成功就是了——她特别佩服她姥爷。
宋小满的小名是姥姥姥爷给取的,叫慢慢,李占平只是说“慢慢”意思好,直到宋小满十七八岁的时候,喊她“慢慢”的也只有她姥姥姥爷和几个小姨了,她就想,她姥姥姥爷一定得长命百岁才行,不然这个世界上就没人喊她“慢慢”了——她只觉得“慢慢”必须得是她姥姥姥爷喊的才是慢慢。
她最喜欢姥爷家客厅里那幅八骏图,很有年头了,裱框都泛了黄,她四五岁的时候每天都要数一遍,总是只数出来七匹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偏执地不信邪,也不问别人,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反复数了好几遍才发现是头两匹马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极其巧妙,自此暗暗记在心里,想着下次就再数一定不数错了,可等没几天就又忘了,又要重新一遍遍地数,一匹一匹地辨,也不问别人,就这么反反复复了两三年她都没记住。
宋小满的父母都忙,她父亲宋隆江总是各处出差,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家,母亲李珣是做建筑设计的,总是加班。所以宋小满在二年级之前对于父母的印象都出奇的少,但她也乐得这样,她跟着姥姥姥爷挺开心的,能多吃饭,能跑能跳——至于为什么是到二年级,是二年级的时候宋隆江就被调回了江城,工作稳定了下来,宋小满到现在还能记着她妈妈拽她从她姥姥家走的时候,七八岁性子乖张又温良的小孩儿罕见地发了狠劲,扯着书包带死活不肯跟李珣走,像出生的小牛一样执拗蛮横,只是微红眼眶里蓄着的泪总不争气地往外夺,跟顺着房檐一连打到石板砖凹凼里的雨串子一样流个不停,模糊了她母亲身上那件红白的碎花裙,模糊了墙上挂着的八骏图——怎么又成七匹了,宋小满不去看李珣,死死扯着书包带气愤地盯着墙上那幅八骏图。从那之后,她再也没忘记八骏图上有八匹马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