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四组报道的这天，王薇早早到了公司。
老叶的办公室和陈芒的那间不同，背靠着两面实墙，足有七八平大小，实木沙发、红木书架、根雕茶台，处处彰显着老报人的古朴做派。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旧书气味，闻起来像杏仁，也有点像巧克力。
老叶坐在茶台后面，左手边放着个紫砂龙纹大茶缸，杯把上都磨的翻了白。
他朝王薇招了下手。
“过来坐。”
王薇看着茶台上一字排开的茶具，已经想打呵欠了。
“普洱还是绿茶？”
“都行。”
“那你尝尝这个吧，朋友从西南寄过来的老树生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可能喝不惯，年龄没到，喝不出来老茶的味道，也摸不明白做人的门道。”
这话让王薇有些不自在。
她在海潮干了五年，老叶不可能对她一无所知，这话分明是绕着弯子数落自己。
“叶老，我不懂茶，不过既然来了，就会按照四组的方式工作，不会给您添麻烦。”
老叶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沿投过来。
“四组的方式？四组什么方式？”
她刚来，不想惹事儿，更不想在四组的这些选题上浪费时间，反正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走的，眼下和这些混日子的人多说无益。
“我在一组干的时间长，面对一个有挖掘点的对象，恨不得拿刀子把人剖开看看，四组这种温情脉脉的风格，我会尽力去适应。”
老叶沉默着，拿起一个精巧的银质茶筷，一点点往壶里夹着茶叶。
“那你说说，习惯了拿刀子的人，为什么来了四组啊？”
这问题王薇没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老叶把桌上的茶杯茶壶摆了摆，接着道：“依我看呐，有的人拿刀子是冲外，有的人拿刀子是冲里，专拿自己人开刀。”
王薇疑惑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陈芒那小子，不厚道。”
突然从别人嘴里听到了陈芒的名字，王薇愣了一下。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刚入职的时候，在我手下实习过两个月，他不是拿刀子的人，写不出那种文章，我干了四十多年的新闻，这点事儿，瞒不过我。”
说着，他放下茶壶，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牛皮纸包好封皮的本子，摊开在桌上，从夹层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稿纸，递到王薇面前。
“好苗子浪费在盐碱地上，我看不过眼，这是几个老朋友的电话，招呼我都打过了，你试着联系联系。”
王薇接过稿纸，只见泛黄的纸页上，用遒劲的正楷写着几个名字，有老牌传媒公司的高管，有新媒体集团的创始人，名单颇有分量。
工作五年，被打压有时，受冷眼有时，眼前这份突如其来的认可，让王薇觉得像是有团东西堵住了喉咙，鼻腔里一阵酸热。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还不想离开海潮。”
“怎么，一个也看不上？”
“当然不是。”
“那就是陈芒那小子给你开空头支票了？”
“也不完全是因为他。”
烧水壶发出尖锐的鸣笛声，打断了王薇的话。
老叶拎起水壶，沸水注入茶碗，激起一团香气。
王薇松了松肩膀，盯着茶碗里舒展开的叶片看了半晌。
记者这一行干的久了，就知道人和人之间的问与答，无非是假意对假意，真心换真心，有些话她鲜少对人提起，但此时对着老叶，却忍不住娓娓道来。
“小时候我爸总拿报纸教我认字，家里订的报纸当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海潮周刊，上面有一个专栏，叫‘海潮天天问’，他总念给我听。有一天，那个栏目写了一篇文章，报道了我家旁边的码头，那个码头早些年被私人承包，装卸的噪音一直扰民，邻居们去反映过好几次，问题都没能解决，海潮见报了没两天，噪音竟然消失了。那年我八岁，觉得记者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职业，问几个问题，写几篇文章，就能改变世界。”
王薇抬眼看了看老叶，他砸摸着唇齿间的茶叶沫子，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海潮天天问……真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呢。”
“海潮是我的启蒙，也是做调查报道最好的平台，我想留在这里，我想证明我自己。”
老叶抬眼朝王薇打量了几秒，苦笑了两声，嘬了口茶。
“当年的新闻部，个个都是你这样的初生牛犊，码头那事我记得，那个老板后来找了几个人，天天来闹事，我们就差改名叫‘海潮天天闹’了，呵呵，那时候可真热闹啊，可是你看看我现在……有句话说得好啊——‘年轻的时候瞎装，老了就只能装瞎’，这是当年我师傅送给我的，我今天也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