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中了宋扶山的痛苦。
黄巢下了封口令,如此巨重资财怎可令人知晓藏匿之处。自领命以来,宋扶山心中无时无刻不挣扎痛苦。
纵使几位义弟可以诈死隐姓埋名脱身,这些士兵势必是不能存活。因自己在军中待下宽厚,下属忠心跟随,不疑有他而赴这必死之程。
宋扶山原打算舍了己命陪士兵们同葬山洞交由义弟们去复命。但现在几位义弟先他而去,他有责任找到并安顿好他们的家人。
这八年的经历如电闪过宋扶山的脑海,绝处求生,起义结义,战场浴血,胜利豪饮、溃败死伤...... 只觉生命如朝露,富贵名利如过眼云烟,人之一生,短暂且微小如尘。
月如银盘悬于群山间,朦胧黯淡冷眼旁观人世悲苦。
史文思立在三丈之外,细细观察宋扶山。他嘲讽的话语如细针落入深湖激不起一丝反应,宋扶山仍呆坐道旁,不动、无声。一柄长枪靠在他身旁,枪杆黝黑暗沉,枪头银亮,发出冰冷寒光。
史文思内心忐忑不定,宋扶山以一身功夫扬名军中,其家传的“若虚枪法”招式多变,出枪之位常出人意料,虚实相间变化莫测,颇有威名。
他随身而携的这杆枪便是陪伴他厮杀战场,挑了数不清多少人头的“影天枪”。创立“若虚枪法”的宋扶山先祖以玄铁为杆,再以某次机缘巧合得到的昆仑山冰铁钢,造了极利极锋的枪头。
史文思忖道:“当真与他恶斗起来,不知能否讨得了好去。若能说服宋扶山随我降了唐军,即不用豁出性命,更可记作我的功劳一件。”
当下放低姿态语气恳切道:“宋军使,你我过往同在黄巢军中,史某虽未曾有机会与你并肩携手而战,但素闻军使英勇过人,史某甚为佩服敬重。但如今黄巢大厦已倾,将军何必立于危墙之下?而今军中大将纷纷改投唐军,此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将军当早日脱离这必沉之舟啊。将军若愿为唐军效力,必被委以重用,成就一番宏图大业。”
宋扶山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缓缓立起身,手向身旁熟练无比地一探。
暮色四起,宋扶山一身乌衣,手持钢枪,□□而立,依稀可见衣内贲张的肌肉。他视线沉沉地射过来,迫人感铺头压下。
史文思呼吸一紧,抽出兵器执于手中。
宋扶山并不与他多费一言,钢枪斜挑,直刺史文思的腋下极泉穴,正是一招“春江潮起”。
“叮”的一声,银星一闪,钢枪撞上了一块扇形的硬物。原来史文思的两件兵器各由十二片形如棕叶,尾端略细边沿锋利的薄片组成。收起如剑,展开为扇,扇沿为一截截尖锐的利刃。此兵器即可为攻击时的利器,又是防守时之强盾。
见此兵器真容,宋扶山醒起史文思平日的兵器为剑,今日换成这剑扇,竟是预先备好,以对付自己的长枪。心下疑惑更甚,终于开了口,厉声道:“说出是谁报的密,我或可饶你一命。”
史文思知劝说无效,冷哼了一声道:“黄贼已是众叛亲离,谁告的密有何要紧!”
宋扶山再不与他多言,将长枪舞得灵动如蛇,接连刺出了数枪。
史文思挥起双扇,将全身罩的密不透风。远望去如一条银头长蛇频频冲刺墨色盾罩,却每每被阻。
史文思初时畏于宋扶山和“若虚枪法”的威名,心下存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十几招过后,心中暗喜:“这乌金制成的剑扇对付长枪恁的好用。如今我初投效唐军,若能擒得宋扶山,获得藏宝之处,岂非大功一件!”
当下争胜心起,转守为攻。觑得一个间隙,身子一拧,欺身而上,剑扇划向宋扶山咽喉!欺的便是长枪在近距离搏斗时的不便!
山径狭窄,二人打斗处一侧为岩壁,另一侧为陡峭落崖。宋扶山若撤枪护身,后退不免分神脚下,枪法必露出破绽。若不后退,如此距离长枪反不及他的剑扇灵活,看他如何躲避双扇二十四刃的合击。
宋扶山却不进不退,蓦地拔身而起,在空中击出一枪,向史文思头顶罩下。
史文思撤回双扇护顶,但这一招,却非寻常一枪,如百枪同发,如银白月光流泻而下,如寒霜密密而生,乌金剑扇的扇片被劈开,流光“哗”的扑下。
“这便是传说中的那一枪‘空里流霜’?” 这是史文思倒下前最后的意识。
二十日后,884年六月十五日,泰山狼虎谷,给予李唐王朝这幢已然腐烂至根摇摇欲坠的巨树致命一斧的黄巢被外甥林言砍首献功。
那些轰轰烈烈的起义,辉煌的,惨烈的,可叹的,可悲的,可怜的,可恨的,俱化作涛涛历史洪流中的一朵浪花。
然,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天地间的名利场从不乏雄心勃勃,火中取栗,誓于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之辈。却也有人甘愿隐于字间的空白,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心。竭绵薄之力以为国为民,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