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泽国,长庚十二年,早秋。
暑热还未褪尽,空气中尚存暖意,又不潮闷,正是天朗气清的时节。
定昏,露晞向晚,夜暮将临。斜阳的余晖映着朱霞洒向人间,将最后一道光亮穿过层层屋脊,送进栀乡客栈二楼西角的一只镂窗。
苌璎揉揉惺忪的眼,听着楼下嘈杂的觥筹交错之音,奔忙吆喝之声,定了好久的神,才从沉沉的睡梦中清醒过来。
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像这样熟睡,是何年何月。
七岁那年,敌国大军兵临城下。
皇帝姜氏先是宣战,又怯懦退缩,在宦官的谗言之下将抗敌主将周捷投入狱中,并贬斥主战派数位大臣,然后卖地求和。
父亲南正铭时任谏议大夫,为周将军求情,字字泣血,引得皇帝大怒。
南氏一家十余口人,十五岁以上皆被斩首示众。只有她与时年九岁的哥哥活了下来,流放南境。
展眼间,已是近十年光景。
当京中贵女拈花抚琴,掷叶子戏时,她苦苦挣扎在荒凉之陲,喝生水,挨鞭子,于毒日底下做着望不到尽头的苦力工。
朱颜翠发的年纪,有人闲倚月下戏说谁家公子风流,有人挤在汗臭熏天的茅草屋,扮作男装与男人同食同寝,脸上的脏污几个月都擦洗不净。
苌璎回过神来,肢体已成习惯地望向身侧。客房尚算宽敞的楠木床上,只有两片轻薄的红幔悬垂一旁。
“睡得糊涂了,珺宣怎会在此呢。”
她扶着额角起身,目光隔着镂窗探向窗外,栀花镇已隐隐笼着夜色,星星斑斑的灯火与炊烟四起,是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一个月前,京中突然传来旨意,令她兄妹二人应诏回京。
近十年光景,从稚童到少年,人生中最该恣意烂漫的年岁,她和珺宣却在外颠沛,过着牛马一般的生活。好几次险些活不下去,也没放弃了,终于把这一天熬来。
从当年目睹父母与族人在面前跪成一排,接受刽子手行刑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她竭力活着的意义,便是等待这个机会。
她要回京,回到当初的起点,完成父亲最后留下的遗愿。
“活下去,重振南家。”
带来圣旨的两个卒子说,陛下已再次与敌国宣战。
听闻,是西北离奎国无视旧日和约,几次侵入巽泽边境烧杀抢掠,并相继占下蓝水、锦方两城。戳破了两国之间维持了近十年的表面和平。
皇帝重新启用周捷将军,赴西北迎战。
为安抚众将士,他令丞相将当年连坐的主战派官员细数一遍,在世者官复原职,已故者补偿后代。
南家位列牺牲官员之首,丞相特别要求,派专人把南氏兄妹护送回京。
苌璎将信将疑,事情果真如此简单?
皇帝姜炜闾最是贪图安稳享乐,又喜怒无常,专宠奸佞宦官,十年未改,怎么会轻易下定宣战的决心呢。
然而她将圣旨与来人的腰牌文书仔细察看,的确看不出什么破绽。
于是兄妹二人被两个侍卫护送着上了船。
大船沿着刚建成的人工运河一路北上。
行至第三日,还是发生了意外。
苌璎只记得,那日船上的膳食瞧着与平日未有什么不同。
少时饥一顿饱一顿,残羹冷炙都做家常便饭,如今也不爱荤腻,只喜那热气腾腾的白粥,饮着胃中温暖。
可正是这不甚起眼的白粥,被人做了手脚。
这日,她刚舀了一匙送入口中,片刻间生觉五脏绞痛,呕出一团暗褐色的血来。
珺宣慌了手脚,欲寻人求救,却见两个侍卫端着利剑破门而入,眼神中满是杀意。
生死之间,她感到整个身子被负在背脊,头悬靠于他的肩膀,然后随他蹬到窗子上,一跃投入大河之中。
刺骨的寒水里,有一双手死死拉住自己。她渐渐失了知觉。
醒来时已在这栀花镇子上,栀乡客栈里。
她昏睡了半月之久。
据珺宣说,是一对神医夫妇为她解了毒。
苌璎还想询问更多细节,可自打苏醒以来,两日有余,常觉身子沉沉乏惫,日短梦长。有心而无力。
有时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已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耳畔交叠着父亲的叮嘱,族人的呜咽,还有鞭子抽落皮肉绽开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一阵紧促的叩门声传来。
苌璎起了警觉,把手伸向床头的绣花枕头,从底部摸住一把坚硬的匕首,悄悄攥紧。
"客官,您的晚膳。"
原是店小二来送餐食。
"进来吧。"她松了一口气,将匕首默默别在腰间。
小二送来几盘小菜,还有两碗白饭。在桌上置好后便匆匆离去,赶着招待其他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