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的年一如既往的热闹,这热闹不因去年新丧的二夫人节制,也不因今年刚死的大夫人而停滞。
金锞子,银锞子,铜板子,伴随着“赏,赏,赏”吩咐,依旧是洒的满场哗啦啦作响。
堆叠罗列的银丝饼,千层糕,鹿茸,熊掌,燕窝,鲍翅,烧鸡熏鹅烤鸭卤肉,天上飞地,地上走的,海里游的。堆啊,码呀,大快朵颐,尽情享受啊!
通宵大烛下,咧着红口,露着白牙。金华酒,惠泉酒,南烧酒,桂花酿……猜拳啊,取乐啊。
说书的,唱戏的,猜谜的。说着笑着乐着,醉眼星眸,纸醉金迷。这好日子,不尽情受用,傻子吗?
是啊,周家上下没有一个傻子。死个外姓老婆算什么,两个又怎样,不过窗户纸,再糊上就是了。
今宵有酒今宵醉,周家二爷给新收的小姨娘灌上一盅子甜酒,小姨娘登时红云上脸,艳若桃李。
惹他忍不住咬上一口,甜,比酒还甜,哈哈哈。
甚死老婆的话,那些个旧账,早就翻篇儿了。
如此,谁去理会封锁的颜氏屋里房梁上拆下来的那根绳儿?
谁又去理会禁闭的苏氏院里,锁头“哐哐”砸门,那被烧死的挣扎?
“与夫颠沛相扶,安乐与共,白首同归。”
“北风其凉,雨雪其雾,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我如今落魄,配不上你。不是想走吗?给了你字据,你解脱了。”
“我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是苦是咸,总归吃你家饭不是?”
是了是了,从高氏进门,冷战了多年,头一回她主动来找。也是有一回他们没吵嘴,好好的研判的形势,说了贴心话。
与夫与夫,那时他还是她的夫……
后来他们好了一阵子,后来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血,再后来……
“你我夫妻早已名存实亡,何苦逼我不放,我只是想合离,你自有情人终成眷属,就不能放我条生路吗?”
“不能,名存也要存。你生是我家人,死亦出不得这个门。”
荒郊破庙里,烈火焚烧,熊熊火焰中该是怎样的挣扎与痛恨。
她才及笄就嫁予他,虽说三个孩子的母亲,可她真的不大。
花一样的年纪,烧死了?告诉他,死了?
不信,我不信,可却由不得不信。周彦邦扶额,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那纸休书上。
书房里银炭炙热,炭盆烧的正旺。大海缸里琳琳的插着字卷画轴。
多宝阁架子上,还有她当年带来的美人弧花瓶,他记得她爱折梅插瓶。
官窑鱼缸里,鼓眼睛的灯笼头不时扑腾出几点子水花,他记得她曾兴奋的投喂。
冷色的书房里,嫩黄的水仙给这份沉闷带来一点明媚,他记得她凑上前深深的嗅。
说:“你这屋子和人一样古板,就该插些鲜艳的花。”
他记得,他都记得。她就立在那里,说着笑着,月白的衫子,满绿的翡翠珠翠,米粒大的珊瑚耳铛。那么清晰,那么鲜活。
没了,死了,烧死了。惨烈而真实,疼不疼?卿儿你疼不疼?
不光死了,还要死生不共。到现在他从没梦到过她,或者她不愿意来他的梦里。
恨哪,深入骨髓的恨。
忽然间潸然泪下。
“来来来,儿呀姑娘呀,都快来,这大年下的你父亲还忙着公,操劳着国事,咱们来给父亲消消乏。”
织金月白裙衫的高盼儿,银炭熏蒸的面若桃花。笑语盈盈的牵着孝贤,后头跟着奶、子抱着才会走的姑娘,才一进门就迎上他那股子殷切略显迷离的目光。
嘻嘻,这男人如今越来越离不得我。
好像,差点以为就是她!
那月白,那翠绿,定睛后眼神暗淡。不是,不是她。
失望的摸了摸孝贤,又瞧了瞧小姑娘,略柔和些,算是父亲的关怀了吧。
“恁冷的天,小心着凉。”
“嗐,一个个的想您的不得了,吵着闹着要来见您。”玉手自然的搭上他的肩头,指了指奶母怀中的小人:“尤其是那丫头,咱们姑娘,才冒话就是‘父亲’,喜的我呀。”
说着抱过女儿:“儿,叫父亲,你不是想父亲的吗?叫父亲不要劳累,随咱们去热闹热闹可好?”
大红织金袄子包裹的粉嘟嘟的小人,带着恁大一把赤金长命锁和小手镯,唬的直往奶母子怀里钻。
她对所谓姨娘很陌生,对所谓的父亲那张冷脸更是胆怯。
姨娘舞着赤红的指甲,咧着滴血的嘴唇,简直像精怪要吃人。还要把她往‘父亲’手上塞,“哇”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周彦邦顿时不耐烦,挥手让他们走,他何时带过孩子!
那不能够啊,高姨娘兴兴头来的,不把人拉走,岂有铩羽而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