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朗眼睛稍微虚着,倒映温暖的橘色。
平素都是裴肃朗得低下头看她,这会因着裴肃朗坐下,温丽湘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看裴肃朗。
他眼睑下方的泪痣便撞到温丽湘眼里。
温丽湘瞳孔微收,莫名其妙地想,那颗痣似乎为他平添了一些风情。
温丽湘拿着煤油灯的手不稳,面颊有些发烫,便移开视线去看裴肃朗浓重的眉。
虽然在裴肃朗身边呆得不久,但他这样一副神情,显然是有话要与她说。
果不其然,裴肃朗的声音稳稳响在她耳旁,烛火因他说话微微晃动。
“今日,你可曾有过收获?”
温丽湘有些讶异裴肃朗开口是问她。
她颇为诚惶诚恐,闻着他身上浅淡的青竹香,心跳慢慢平缓,道:“陆夫人被吃绝户不假,今日我与刘兄李兄一来,碰见陆兴为陆兴绍两兄弟散尽陆兴得钱财在乡里操办流水筵席,便是仗着陆夫人无后。”
裴肃朗似听她的话听得认真,微微仰着头,盯她的目光十分紧迫。
他的眉头又轻微蹙起,道:“那你说说这其中与我朝名田制又有何关系?”
温丽湘闻言想了想,“其一,针对陆夫人被吃绝户一事,《奉微律法·户律》有言:不幸死者,令其后先择田,乃行其余。它子男欲为户,以为其田予之。其已前为户而毋田宅,田宅不盈,得以盈。宅不比,不得。我猜测陆兴得与陆夫人并无有所出,又因陆兴得颇为爱怜陆夫人,便将名下田产继承在陆夫人名下。其二,针对陆夫人是陆家‘户后’一事,《奉微·置后律》有一条律法说的是:如果户主去世而没有男性继承人,其妻子和女儿也可以以“户后”的身份获得田宅。”
温丽湘顿了顿。
裴肃朗话语稍显轻快,“短短时间便能将我朝律法信口拈来,看来费了一番功夫。倒是不错。”
温丽湘心里微跳,因着裴肃朗那和缓的语气,也不如方才那么紧张,她继续道:“说到底,吃绝户一事还是因为大量土地占据在少数人手里,且因为身份阶级不一,处于下层的百姓始终无法真正获有土地。何况近些年各地天灾不断,流民数量日益增加多,沦为荒田的土地也越来也多。依我看,这土地所有权限还是得归朝廷所管,再根据天下各户人口下发土地,这样能够减少土地兼并,缓和百姓与地主的矛盾。同时”
温丽湘觉着后面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不知该不该说,又想起她本家也为田产豪族,虽不为官员,却切切实实有爵位在身。
因而支撑他们家族在江陵立足百年。
裴肃朗似是看出她的顾虑,左手手指点了点床沿边缘,身体微微朝向温丽湘那方,显然是起了兴趣,“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温丽湘看了看裴肃朗眼眸,又想起岁同乡乡民,道:“我觉得名田制不适宜在我朝推广。”
温丽湘斟酌,看了看裴肃朗脸色,见他仍没有异常,又接着道,“大人应还记得我朝名田制是在建朝初期设下,是为吸引更多百姓参军,便设有相应爵位,从而推广开来,凡是我朝享有爵位者,皆可根据爵位高低分得相应匹配数量田地。但想必大人也明白我朝已经建立百年,早已不是建国时期那般动荡,且梁王举兵已将羌族降服。依照军功封爵授田的田地制度便成了一纸空谈,变做底下人收刮田产,压迫百姓的手段。”
明明灭灭的火光下,温丽湘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不过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依我看,大人想要革新田律,还得从以军功受爵下手,究其根源,名田制背后,拥有一庞大的阶级系统,想要撼动,绝非易事。”
温丽湘心里默默补了一句,譬如她的家族。
裴肃朗的敲打床沿的手指骤停,眼睫微微颤了颤,盯着温丽湘的脸,半响未曾移开。
温丽湘所言,是他心中所想,否则刘阜也不必如此着急除掉他,趁着这次机会赶回长安。
温丽湘只稍微停缓片刻,小幅度吞咽口水,又道:“至于‘户后’这条律法,我认为并不有什么不妥,相反还应该适当添加补充与说明,完全保障身为‘户后’其女子的相关权益。 ”
这条律法实在是温丽湘的私心。
同为女性,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裴肃朗因着她的话挑挑眉,瞧着温丽湘微微垂下的眼睫。
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深黑色的阴影,些许晃动。
温丽湘的心思,他似能猜透几分。
嗓音微沉,“你以为这蒋霜疑如你所想的那般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