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底,夜暮重重,雪花纷纷扬扬,从午后下到了现在,一层又一层铺满了地面。
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闻洵晏抬起垂下的眼帘,恰与进来的人对上视线。
筠竹欠身,“晋勇侯世子仍在门外不肯离开,世子说今日若是见不到主子,他不会走。”
闻洵晏顿时怒气一涌而上,细长的眉毛骤然上扬,“他想做什么,他不走是打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婚前与男人私会吗!还是说他要让全城的人都来看我的笑话,看看闻侍郎嫡女是怎么被他羞辱的。陈淮重,陈淮重,往日里装得一副温润和煦的君子模样,我怎么就没看穿他的真面目!”
筠兰递上一杯热水,在闻洵晏抿了一口后,柔声安抚道:“主子,陈世子犯的错自是不可轻易饶恕。不过,陈世子今夜此举也未必如主子所想。婢子听闻陈世子受圣上指派去了岭杨。岭杨与帝都相距千余里,陈世子怎会在今夜出现?他还非见主子一面,想来必是有很重要的事与主子商议。”
婢女的话让闻洵宴从怒火中清醒几分,她想了下这几日发生的事。
“你是说,陈淮重是为了婚约之事?”闻洵晏听出筠兰的话中意,却又觉得不可置信,喃喃低语道:“退婚一事,我只在父亲面前提过,他又是从何得知?”
是父亲告知他的吗?不,那日父亲严辞拒绝了退婚一说,又怎会把这事摆到陈淮重面前去。自从两年前,陈淮重获封侯府世子后,父亲一改先前的嫌弃,尤为重视这桩婚事。闻洵晏深知父亲的趋炎附势,他想借着晋勇侯府的东风,在明年年关前再向上挪一挪。
若不是父亲,远在千里之外的陈淮重是从哪里得知退婚的。
倏尔,闻洵晏心中一怔,难道我身边被他安排了人。想到此,女娘的眼底蕴起寒意,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室内里伺候她的婢子中,时日最短的也有八年了,是谁背叛了她?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和陈淮重退婚,眼线之事退婚后她再设法找出来。既然陈淮重已知她要退婚之意,那这婚事刚好顺水推舟断了,也不必她再想辙子。
闻洵晏以为她与陈淮重之间所有的情谊都靠着一纸婚约承载,与旁的订了婚约的男女相比,他们不过是多了一层相识的关系。
或许,于陈淮重而言,还有一份相伴于微时的微渺情谊。
三年前,陈淮重仅是晋勇侯府的一个庶子,生母不仅身份低微还是一个外族人,晋勇侯不喜这个儿子,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但是,闻洵晏的母亲曾受过陈淮重生母的一份恩情。
许是相同的亲缘淡薄,在陈淮重上门提亲时,闻洵晏不顾父亲冷眼,走到大厅里自己应下了婚事。
那日,她看着五步之外的年轻男人,在心里说道,渺渺,这是你自己选的夫婿。他相貌俊秀,文采斐然,是一个很优秀的郎君。最重要的是,他应该是对她有意的。
喜欢,心悦,爱慕,这样的词她不敢用在对方身上,只要有一份情谊就好。这样,或许她不会像她母亲那样。
那日的心绪好像到现在还有残留,闻洵晏却忍不住的自嘲,她的婚姻好像比母亲还要糟糕。
不,不会的,闻洵晏指甲攥住了掌心,一道快要消失的印迹再次被完全覆盖,亦如那日在窗后的她。
一字一句听见旁人说,陈淮重背弃了与她的婚约,他与他房中的侍婢有染。
陈淮重,元华六月十一日,汝上门提亲,同年七月初,吾与汝定下婚盟,婚约议定,白首不离。
现今,汝先弃约,吾亦绝意,这一纸婚约,就撕了吧。
隔开了两方世界的木板‘咯吱咯吱’地响动,闻洵晏一眼就看到在矮小屋檐下的男人。
一身玄色暗纹外氅将男人的身姿衬托得更显清贵,挺拔的身高几近檐顶,这一方显得更是逼仄,徒然让人生起一丝心疼,外氅上一块一块深暗印迹加剧了这样的感官。
闻洵宴不过看了一眼,就瞥开了视线,游移的目光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男人下垂的左臂,不知他有没有听她的,日日涂上膏药。她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最开始并不如现在清雅端方,他也有低于尘埃受人糟践的过去。
帝都的贵族都知道晋勇侯府的庶四子是一个杂种,他与南邑人不同,他的血液里有一半流淌着的是夏渊人的血。
闻洵晏不知他对夏渊是何看法,往日里两人见面说话她都有意避开‘夏渊’,想着等以后成了亲,她了解他再多一点,两人关系再近一点,如果对方愿意,她可以做一个倾听者,倾听他诉说幼时的不易,她想,或许她还可以抱一抱他,告诉他,陈淮重,你有我,我是你的家人,你也是我的,我们好好在一起。
私下里,她偶尔会去想一些成婚后的事,这些想法她谁都没有告诉,觉得不够庄重,这不是一个闺阁女子该想的。
从小楼一路走来,闻洵晏犹豫、彷徨、愤怒、怨恨,而在看到陈淮重时,所有让她崩乱的情绪都归于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