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容却觉得脑子“嗡”得一声。
猛然起身,就要捡最近的道儿往外走去东掖门寻两个孩子。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飞快。她的脚刚踏上后院的角门,迎头便撞上浑身是血、身受数创的健仆,折断的羽箭在皮肉里留下血洞,张开的嘴像一个个黑洞。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已然很久,她在脑海里突然听到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语调粗野的陌生胡语像惊雷一样炸响。然后是侯府大门轰然洞开的巨响,紧接着划开血肉的砍杀声、刺破空气的扬鞭声、瓷器和琉璃摆件的破碎声,金银哗啦啦地撒在地上,鲜血也哗啦啦地撒在金银上,女人的叫声、男人的吼声、孩子的哭声、畜生的嘶鸣声,叠起来,叠起来!
一声比一声惊恐和绝望的嘶叫像层层叠叠的巨浪,铺天盖地地向她压过来!
李献容突然感受到肚子里一动,像被托出水面的溺水者,蓦然回神冷汗涔涔。这时候,她才听见健仆们张张合合的嘴巴里喊的是什么。
“城破啦——宫门开了——铜驼街、铜驼街上文武百官像羊群一样被驱赶、鞭笞和践踏!”
“……仆等没有护好小郎君……”
“……几位郎君被好多索虏包围着!叫我们快走!快走!”
当那一声声冒着血腥气的嘶吼从浑身裹着血与泥的护卫们口中炸响,在场的十几个人里,居然只有身怀有孕的李娘子晃神片刻便清醒过来,冷静的呼喝左右,往前院报信,自己则一手抓着如同泥雕木塑般呆立的女医,穿过襄城侯府的后巷,往城北逃去。
李娘子的这一份当机立断救了葛姑的命。
那一夜刀光剑影、人喊马嘶、烈焰冲天,熊熊的大火烧红了神都京城半边天,也烧毁了高高挂在襄城侯府大门上的牌匾。
神都城外的胡骑杀了三天才将最后一位公卿的头颅投入雒水,神都城内的大火在世家和诸王的府邸里燃烧了五日才熄灭,第六日,新帝在神都郊外的高台上祭祀天地,叩拜胡神,宣布台下三千骑兵簇拥着的并州刺史乙速孤显为公爵,封国建号为“赵”,加赐九锡。第七日,新出炉的赵公乙速孤显下达封刀令,结束手下的胡骑对神都城的劫掠,城内最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铺着的青砖缝隙里溢出淡红色的血水,在瘟疫从倒毙的饿殍和满地残肢间滋长成形之前,匆忙组建起来的朝廷下达了诏令,打开了神都城门——“令民出关就食”。
同一日,神都城北上商里的一处民居内,门内的动静渐渐平息,葛姑从血气弥漫的内室里抱出一个小小女婴,对着守在产房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墙宣布道。“……是个健康的小娘子!”
众僮仆和护卫们压抑着声音欢呼起来,那一刻对于新生儿所象征的希望与未来所感到的喜悦,驱散了脸上的疲惫和忧虑。
产房内的李献容脸上却满是眼泪。
她气力不济,躺在床上虚弱得喘着气,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嘴唇因生产时的剧痛被咬出了血,双目血色氤氲,恍惚间听见襄城侯府的方向传来万千哀鸣,泣血含泪,嘶吼咆哮,而那所有的不甘和怨愤、满腹经纶和未酬壮志,俱化为一声清亮的鸣叫,随着那团被抱回屋内的小小身影戛然而止。
含英靠在母亲怀里,不知不觉喝了好几勺蜜水,刚有点睡意,便被随后两人密谈中透出的信息惊了一大跳。
“葛姑,你我的情分不多讳言。“李献容慢慢抬起头,一双凤目清亮有神,看向女儿时蒙上的那层温柔慈爱褪去,露出眼底的果决和刚毅。“许多事已在我心里思量许久。根据这七日里探听到的消息,雒河之畔衣冠涂地,世家大族十不存一,朝堂之上如今只余——”
李献容压低了声音,嘴角露出冷笑。“——乙速孤氏及其亲信。神都城内幸存的王公贵胄里已有不少驶出车马载着金银美人向着赵公府邸而去,委身投胡,只求保命。只是襄城侯府的情况却有不同!”
——自城破那日起,襄城侯府的大火熊熊燃烧三日不绝,熄灭后整座府邸都被烧成了白地,断木残垣,焦尸遍地,路过行人纷纷为之掩面。
“这场火起得蹊跷的很哪!”
“我只怕乙速孤在明处,另有他人在暗处窥伺。“李献容斩钉截铁地道。“神都城是不能再待了,侯府的姻亲们也不可尽信。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必是要保住她的!“
娘子这是连自己的母族赵郡李氏都不信的意思了。葛姑内心震动,喃喃道。“咱们不去赵郡了么,可是、还有何处可去啊。”
车厢中端坐的妇人苦笑。亡夫亡子,父兄又不可信,天大地大,自己如今真的是身如飘萍,无片瓦遮头。想到此处,她的心颤动了一下,随即动摇的心湖里,又倒映出逃出襄城侯府前,看到的两只哀哀鸣叫的幼燕。
李献容搂紧了怀中襁褓,这是她夫君的遗腹子、襄城侯府的血脉,更是她唯一的女儿,将脸颊贴在婴儿温暖的皮肤上,幼燕的哀鸣声渐渐消散,心里平静下来。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