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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2 / 3)

光紧紧盯着对方。“后山的祭祀你知不知情。”

或许是这目光太烫人,夷君觉得脸上如同火烧,心里一颤,知道含英现在问的不是牲畜的事,嘴唇嚅嗫。“那群猴儿……家里都出过祭品。”

山神祭至少一年一次,而桑梓村共三十一户人家,从村头开始轮流抽签。选中的人家都得出一个孩子作为当年山神祭的祭品,若是这户人家不出幼童,也得另出一个人选代替,替代者通常都是无法充当劳力的老人和残疾人。轮空的人家自动排到下一年,而出过祭品的人家延后。隐匿不报或泄露给外人者,该户人家得连续三年献上祭品。这是老里长和村人秘密定下的规矩,每户人家都在这份契书上摁下了血手印,一百四十二个指印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张文书。

“我曾经也是祭品之一。本不至于这么快轮到的,但阿爹被从家谱上除名了,这让我们在那年成了第三十二户人家。”夷君说话平铺直叙,并无矫饰,也不加感情色彩,但有些事仅仅说出口,便足够让听者悚栗。

“阿爹替了我。”

“本来阿娘偷偷将自己的名字报了上去,她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但又舍不得送我去当祭品。山神祭前一天阿爹浑身是血被村人抬回来,抓着老里长的手,说自己打猎时失手受了重伤,撑不了几天了,就让他替了我。”夷君说。“我和阿娘都知道,阿爹是村里最好的猎户,从来没有失手过一次。”

含英突然前倾身体,紧紧抱住了这个又黑又瘦的小子。

“从那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阿爹能做的,我都能做。”被抱住的夷君在她耳边说,声音小小的。“不是只有男子才能支撑一个家。”

“我知道。”含英肯定道。“我知道。村里的那些孩子没一个有你能干,他们连爹娘都不服,就听你的话。你很厉害,夷君,以后你还会比更多人厉害。”

含英感受到怀中人身体的细微颤抖,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紧密地拥抱住了她。

在这个只有俩人的屋子里,安宁和静谧顺着倾泻进室内的阳光流淌,杂草丛生的院门那儿漏出几声螽斯的嗡鸣,更远处似乎还能依稀听见牛马的嘶鸣。吵闹的、充满烟火气的门外,和安静的、只有点点烟尘在光柱种盘旋的室内,被一根门槛隔开,变成了两个世界。

这个独特的密闭氛围里有一种无需说出口的默契,有些话、有些事藏了太久,只能悄悄在彼此耳边传递。

“大人们真奇怪,他们害怕神、害怕官府、害怕老里长,好像什么都怕。”耳边传来夷君的嘟囔。

“所以树生、阿牛、喜宝和砖儿没有了姐姐,阿獾、桃奴和来福没有哥哥,石生的表弟和表妹都没了,过年会偷偷多塞一个鸡蛋给福子的奶奶、炒蚕豆很好吃的阿爷、村口栓了只大黄狗那家的太公太婆都不见了,还有我阿爹……”

“刚开始他们都说没办法,山君需要供奉,土地需要庇佑,不然遭了天谴,大家都得饿死。后来又说分了家就得出人,这桑梓村一百几十口人,家家户户都出得,怎就你家出不得?老里长说,阿爹救下阿娘已经坏了一次规矩,不能再坏第二次,这都是‘为了村子’。”

含英默默地想。或许逃入山中的那三十几户人家只是迫于无奈才定下这样血腥野蛮的契约,但这就像一个无法停止的击鼓传花,当每家每户都被手里的这朵花扎干了血和泪,“为了村子”牺牲了如此之多的人,已经无法容忍停止祭祀,更无法容忍那个不必牺牲的幸运儿出现。

哪怕人人心知肚明这朵用鲜血和人命浇灌的植物只会根植在桑梓村上,年复一年,日服一如。

“大人们好像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小孩子。”夷君喃喃道。“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说。”

“今年收成不太好,要出的祭品变得多了,去年秋天的时候喜宝的阿叔在和老里长这样商议哩!”

“我们都很害怕。”

夷君说,桃奴的阿娘怀孕了但精神却变得越来越差,阿牛在家里排行老二最不受爹妈待见,恐怕要那他去替弟弟,石生说失去了儿女的叔叔婶婶们每次看他的眼神跟淬了毒一样。

“小孩子们是真的怕啊。”含英只听见耳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所以,喜宝的阿叔醉酒沉进了水塘,没人看见浮起的泡泡。准备祭祀的老里长摔到沟里,冬天的田埂上结了薄冰,他脚滑了,年纪大,起不来,旁边有小孩子在放鞭炮把呼救的声音盖住了,大人们发现的时候,脑后的血渗了一地。

可是没有喜宝的阿叔,没有老里长,也有其他人。

夷君动了动脑袋,下巴搭在含英的肩窝,眼神定定得盯着光柱里的飞尘,沉沉浮浮,像那片飘荡在水面的衣摆,星星点点,像飞溅到草叶和碎石上凝固成褐色的血渍。

前几天,砖儿看到他阿爹又在刻向山神祝祷的词……

樊夷君收回游离的思绪,紧紧回抱住怀里的小姑娘,感受到久违的安心。

“谢谢你,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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