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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2 / 2)

筛下的种皮收集起来熬成一大锅麸皮水,樊婶亲自上手掰开牛的牙齿,硬灌了下去,这样每日喂食五次,伺候了半个月,这头耕牛便可以起身走路了。

驯养牛马是个力气活,因此樊婶的力气比寻常男子还大,此时抓住夷君的肩膀那只手真像螃蟹的铁钳一般,痛得人眼睛都红了,还硬生生扛着没求饶。

娘俩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路。

踏进院门,樊婶放开孩子,回身要栓上木栅时,眼角一瞥,才注意到那小子手里还攥着一只小小的草蚱蜢,当即眉毛一竖,抢过来扔到门外的草丛里了。

直到这时,夷君才面色大变,扑在已经牢牢拴好的栅栏上。“姐——”

羌人呼母为姐。

——啪!樊婶反手就是一耳光,将夷君未说完的话打回进喉咙里,拽着蒙头蒙脑的小子躲进屋里,低低地斥骂道。“先前我是怎么和你说得!在汉人的村落里,你就得是汉人,只能说汉人的言语。再敢忘记阿娘就再给你一个耳刮子!”

黑瘦小子明明眼泪都蓄在了眼眶里,偏偏还要瞪大眼睛。

樊婶的这巴掌是实打实的,夷君的面颊上很快浮起红印,却还梗着脖子,像只斗败了却不服输的牛。“我在外都说的是汉话!”

樊夷君也是刚刚急了,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了最初接触的语言。

小时候阿娘还经常梳着繁复的发辫,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婴儿摇晃,在屋内走走停停,唱起羌族的儿歌哄入睡。只是每次一听到异族的语言,阿爹就会沉默不语,走出家门,也从没有村人肯和满头发辫、衣着鲜艳的女人打招呼。久而久之,阿娘便说得少了,磕磕巴巴地学着说汉话,换下了绣着花边的服饰,只是偶尔盯着空气发呆。

后来山脚下来了一个货郎,挑出的琳琅满目的货物里,居然有一张绣着灯笼花、吉祥雀、金瓜和银灯的大华毡,十分美丽。据说是某个羌族妇人为了自家姑娘出嫁而编织的,后来流落到货郎手里。阿爹盯着看了半晌,扭头回家将压箱底的收藏翻出来——那是一只完整的鹿蜀的皮毛,白首红尾,佩之宜子孙。

阿爹被村人抬走的那天,阿娘披上了那张珍贵美丽的大华毡,被雨淋湿厚厚得裹在身上,仿佛一团密不透风的茧壳,压得阿娘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自那天以后,那张大华毡被牢牢地锁在了箱子里,阿娘换下了头上、身上所有带着奇异花纹的珠串和服饰,拆散了卖出去,为了和村人打交道、换钱粮,结结巴巴地说着汉话,在家也只和夷君用汉话交流,等到她长到胡床般的高矮,阿娘的汉语已经十分流利,除却深邃的面貌,从背后看上去完完全全是个身材健壮、手脚麻利的汉族妇女了。

强壮的妇人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和肿了半边的脸颊,眼底也有些湿润,但还是忍住了。

“阿崽,莫想了。”樊婶低声说。“早和你说过,你对隔壁的小娘子好可以,但你的心千万要离她远远的。你忘了阿娘跟你说的那些故事吗?”

夷君打了个寒噤,显然回想起了什么。“记得的。”

她本以为自己每次见到隔壁那个病弱的李娘子时,内心升起的莫名畏惧,是源于阿娘日夜念叨得那些可怕的故事。

直到含英上山的那天夜里,整个桑梓村匍匐在对方那股隐而不发的怒火下,战栗而安静。那时,樊夷君才真切地望见了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一道横亘在人与人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那次之后,她不再敢单独和含英的阿娘说话。

“可是,英娘是不一样的……”夷君喃喃道,下意识地收紧手掌。那只小小的绿色蚱蜢被她紧紧攥住,硌得手心发痛。

“没有不一样,你总会明白的。”似乎想起了些以前的事,樊母抚摸着夷君的脸——那张脸因为风吹日晒变得格外黝黑和消瘦,但是仔细看还是能观察到不同寻常汉人的深邃眼窝和圆颅骨。

樊婶一把将夷君搂进怀里,喉咙里的话尽数化为一声叹息。“她们是汉人。”

“更是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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