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在傩面之下。
他连她唇角的弧度都看不见,却能想象上扬之婉约。
他二十一岁,眼中的世界在这一头;这小娘子十七岁,她心里的世界同他的隔着一道湾峡。
每每迎来一霎这样的瞬间,用以联结两座世间的陆地仿佛缓慢长出一寸。
“人人都说我很可爱”、“我怎样都可爱”、“我真是可爱呀”,她就是这样叉腰站在峡湾那头。迎接他眺望她的目光时,偶尔傲气改为抱胸。
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在风浪里也会坚持扑棱,再扑棱。
他实在好奇当陆地不断抬高后,矗立其上,会看见怎样的奇景。
她的心通向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她的心又是奇景本身。
他拥有这种直觉。正在努力说服自己,体谅它的难以得到。
傩面只是民间喜爱的习俗,不是必须。佩戴时间久了,感到呼吸受阻或视线不清,可以随意摘下。
他没有,但他就是要摘。
她果然吓一跳,捂紧自己傩面后的系绳:“别摘!”
他原本真想偷偷摘掉她的,不料小娘子谨慎:“我就摘。”
她像做贼一样左右看:“郎君当遇不到熟人吗?全长安的人,今夜都在街上……”
“遇不到我才不摘。”他将自己那张狮相傩面勾在手里转动,“喘不过气,怎么了?”
“你!”她冲他跺一下脚,“旁人来向你请安怎么办?”
“你当我的友人都是迂腐木头?今夜请什么安。”他扯她继续向前,“不逼问你是谁都不错了。”
她瞄准时机,立刻要转身逃跑。被他眼疾手快捉住发髻,转了个圈提溜回来:“做甚?要在朱雀街起舞?”
“郎君,我求你了。”她就差给他双手合十,“你把傩面戴回去,或者我们先回去……”
“小神仙,”他将傩面在她跟前一晃,眉梢飞扬,“我偏不。”
及时警告:“你敢拿哭诓我,我就把你的傩面也摘掉。”
她是真的急,也是真的忧虑。眼见人潮不减反增,咬咬牙上前,附到肩颈低声道:“你戴回去,今夜我答应你那个。”
他拉长声音:“哪个。”
她表达不出来,也记不得是在避火图哪一位。窘迫半晌,被他断绝希望:“哪个我都不要。”
长臂将她揽到肩下,轻一使力就叫她无法逃脱:“小神仙,去猜文义谜。”
中原人一大法宝,既来之则安之。她在心中祈祷不被认出,口中已经回:“什么小神仙?”
“我方才觉得你像一座蓬莱岛。”
都什么跟什么啊。她无言以对,他又补充:“方丈、瀛洲也行。”
渤海中的三座神山。
“哪有我这么漂亮的山头。”
她躲在他手臂里,暗暗想,还好换了这件襦裙。就算遇到阿姊,恐怕都认不出。
猜谜高台下已里三层外三层,最外再绕三层。彩灯高悬,谜语在烛火中缓缓旋转。
这一条是,“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人群一声欢呼,不断有人举手。
“这也太容易了。”云弥开始抱胸,“谁猜不出来,谁就得担心脑子。”
他先把她的脑袋给揉了。
“上无半片之瓦,下无立锥之地,腰间挂个葫芦,晓得阴阳之气”,猜一字。
人群安静。轮到她举手了:“这里!”
台上人点一点。
“卜!”
“对嘞——这位小娘子记两分!”
她一扬下巴,还哼一声。
他低头看她,很想不笑,但没有办法。
“古月照水水长流,水伴古月度春秋。留得水光昭古月,碧波深处好泛舟”,猜一字。
她又蹦高,使劲喊:“湖!湖!”
“又对嘞——”
旁边一位郎君可不高兴:“我说这位娘子,你这样,还让人怎么玩?”
她顶回去:“猜得慢还说我啦?要我借你脑筋用?”
他笑到别开脸。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四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猜一字。
她皱着两道秀气眉毛,他低声提醒:“用。”
“用!”她马上又举手,“用!”
甚至有嘘声传来,连台上主持之人都笑了:“小娘子,你是要抢头礼啊。”
“这个不是我噢!”她挥一挥手臂,语气雀跃,“是我的郎君猜到的!”
他猛地侧过脸去看她,也只看到她的侧脸。
因为傩面,甚至只有一道弧度。
弧度是若隐若现的。至于“我的郎君”,是故意的。
李承弈盯着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