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侯分明在笑,神情却比哭还苦涩,苦涩中偏又透出几分遗世绝尘的萧然,令人不敢妄生怜悯疼惜等诸般俗情,唯恐玷污亵渎了他。
“……”
以上,便是小红一双痴眼里所见的彭侯。
她兀自意乱情迷神魂颠倒,全然不顾楼小禾死活,支配着她的神智和声音,说出了那句让楼小禾几欲呕血的:“当然不是。”
楼小禾感到自己的尊严和骨气被狠狠地践踏了,而对方甚至不是一个人。
——此刻,她几乎可以笃定:小红阴损歹毒至此,势必出自芙蕖夫人之手,除了这个疯婆子,不作他想。
然而更让楼小禾感到荒诞的,是彭侯:
这个残暴不仁的大魔头,守在她床前,像个乞丐,乞求她的爱,又俨然一个疯子,要她亲手杀了他。
楼小禾十八岁,在她极其有限的阅历和认知中,却没少见识过疯子,就好比那凤麟洲上的阮氏一家,形形色色,疯得百态横生。
可像彭侯这种上赶着求死的,当真闻所未闻。
“我没有看错,小禾,你是特别的。”彭侯显然对她方才那句回应很是满意,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居然难得的真心。
小禾特不特别不知道,小红这会儿挺特别的——特别蠢动。
这个笑把小红迷得七荤八素,胸腔里一颗心扑腾得热闹,楼小禾相当糟心,索性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
身旁忽然传来窸窣声响,她浑身一僵,彭侯的手臂从背后环过来,隔着被子,将她圈进怀里。
床很大,大得足以容下她与男人之间那看不见的,广阔无垠的天堑。
“小禾,再玩一个游戏怎么样。”
楼小禾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就知道,这坏种远还没有疯够。
“游戏”两个字如同火舌,舔在楼小禾耳畔,烫得她整个人一缩。
“七日之内,杀了我,否则……”
他似在思考,又似乎故意恶趣味地折磨怀里瑟瑟发抖的人,良久,方才续道:“我便提着你的头,前去血洗凤麟洲。”
“……”她就当这疯子方才的停顿是在琢磨着怎么押韵好了。
楼小禾内心的恐惧,一时间被荒唐的无语冲刷殆尽,纷乱的思绪在此刻终于明晰,好似一面纤尘不染的明镜:
难怪,只不过是一批犬奴,竟惊动了彭侯亲自出马。
而她其貌不扬,丢在一众犬奴中毫不起眼,可他偏就把那颗花生糖递到了自己跟前。
……
整桩事其实是个吊诡的闭环:凤麟洲那头信了谛听的邪,死马当活马,派她来取彭侯狗命。
彭侯这边呢,既然早有埋伏,谛听那“天生克星”的预言,想来已得了风声,可巧,这疯子正求死不得,生怕她这个克星在路上有什么闪失,是以特特地跑来,亲自迎接——说到底,还是信了谛听的邪。至于他又是怎么知道,楼小禾正是克星本星的,这就不得而知了。横行无忌如彭侯,想来不缺这点手段。
凤麟洲和一壶天下的这盘棋,每一步,走的不是心机,竟是迷信,且棋盘上来来回回,就她一颗子:
——承蒙诸位看得起,为奴十八载,翻身做狗屠。
大家玩得都很尽兴,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楼小禾被深深的虚无感淹没,已然提不起劲来怨谁恨谁算计谁。
她现在觉得很困,只想睡觉,随口敷衍了身后人一句:“行吧。”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抚她的头,身后的怀抱很踏实。
清清亮亮,一声接一声,颤而长,音色铿锵,月琴似的响,虫鸣朦朦胧胧萦绕,她终于松开蜷紧的手掌,缓缓踏入了梦乡。
——娘亲,我遇见了那个天生坏种,他是个大魔头,有着最冰冷的心,却也有宽厚的手掌和温暖的怀抱……像你一样。
——娘亲,就在刚刚,我度过了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天。
——我好想你。
*
夜色无边,风从泱泱弱水之上吹来,氲着淡淡的咸涩气。
——“跑。”
夜幕深沉,笼罩万物,周遭黑压压的全是虚影,唯独眼前的人,银晃晃地发着光。
她笃定,这是一张少年的脸。
修仙之人的年纪是个谜,但她能分得清,因为岁月的秘密,全都藏在眼睛里:小德子看上去和她一般大,一双眼睛却昏昏的不亮堂,泛着浑浊的黄光,就像阮崇。
而对面人脸上沾满了血污,一对眸子却雪亮,干净得像拿水洗过的镜子,清清楚楚映出她的脸。
那目光坚毅,又蓬勃,是少年独有的,浓绿,葱茏,旺盛又绵长的生机——令她想到一句书中看到的话:孟夏草木长。
恍惚间,她闻见一阵香气,芬芳,清冽,像一棵参天树,在大雨后散发出活泼泼的气息,当中还夹杂着野性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