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嗜血的孩子,
现在要去哪游行?
无处可归的士兵,
可听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孩子。
有她的血,和我的心的孩子……”
最初来的是一阵乐声,虽然很快,那就消失了,像不曾出现过。塔提亚醒来时,周围的黑暗沉沉可感,粘稠厚重地压在她的胸口,竟让她喘不过气来。营地的火熄灭了,她迅速而无声地支起身,握住腰边的刀,但抬起头,力气就放松了,嘴唇轻轻张开,发出对眼前景象最纯粹的感叹:黑湖一般无星的月夜中怎地会有两个月亮呢?它们交叠在一起,像表示某种意思的纹样。塔提亚放下手,周围,大平原的夜自身,仍然是寂静的,她看不见一个人,只感到身边一块木头做的,四四方方的体积,知道棺材还在那。那箱子散发出木头本身的香气,夹杂棺材内部的花的香气,散烂在沉得过头,黑得虚幻的夜色中,光凭它的样子,她就知道,她没醒在现实中。她也许是想到了昆莉亚,也许她想到了月亮的故事,也许她什么也没想——然后,她想到了那阵乐声,携几分不确定其存在与否的模糊,在她的脑海里钻着洞。她正是在那时又听见一声嘶鸣,打破了周遭的寂静。塔提亚猛地回头,她的手指抬起,指着月亮下的方向:“你?”
她叫道:“你!”
第二个幽灵来了。他看着她;塔提亚看见月光的死火,将他的头发和夜色分离。他全是仰赖月亮对他的偏爱,才连同身下的畜生,没被吞进无边的夜色中,因为他的衣服,头发,□□马皮毛的颜色,都和黑夜有一母同胞的亲近。第二个幽灵,比第一个完整,却没有第一个的健谈,他仅用那双绿眼睛,形状同皇帝相似,颜色却更深的那一双,凝固似地看向她的方向。第二个幽灵骑着马,在月亮下,注视着棺材,眼睛夺去了整片平原的声音;他死在六个月前一处海滨的森林里,那面孔带着当时失血的苍白,但他已经比死时更庄严,肃穆了。他将死亡给他的脆弱还了回去。这是皇帝的父亲。
塔提亚走到棺材的背后;她闻到箱子上的木香,摸着上面的碎屑。她举起手,对这幽灵叫道:“走,你这死人。你已经死了,没有任何力量了。”幽灵的马不动,牠的眼球漆黑突出;幽灵夹了夹马肚,从月亮下,骑行向棺材的位置,但僵硬冰冷的眼睛和面孔一直是被点亮的,月亮遥远地悬挂在他顶上的夜空中,乃至人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走到哪,月亮就跟到哪,永远落在他的发丝,他的肩膀上。
塔提亚敲了敲棺材。她高声道:“你这老顽固。她不在这里面,你在白费力气。”她重复,仿佛企图借此驱散幽灵,而此举显得多少有成效,因为他确实不曾靠近她,只是在她,她身边这具棺材附近绕着一个圆圈,他的眼睛审视她,像一簇绿色的火,漂浮在空中。
“走!”她叫道,凶狠坚决,“去你该去的地方!”
看上去,这幽灵会听从她的指令。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梦,然而如果他想这就是他该来的地方,该怎么办呢?这棺材里没装一具尸体,但它属于幽灵最爱的女儿。他爱她,乃至于发了疯。幸运,他决心离开。此时,塔提亚又听见声音,只不再是乐声,而是清晨嘈杂的声响,从地面升起,她于是乘胜追击,最后喊了一声:“走!”那匹漆黑的马抬蹄嘶鸣,幽灵握着缰绳,在月光下扬起下巴,露出一张不真实,一会显得年轻,一会显得年老的脸,但那眉头始终是皱起来的,像雕塑上永远不去的刀伤。
他调转马头,向空无一人,漆黑的平原上疾驰而去,正向着孛林的方向,留下塔提亚一人,在脑海中清晨的喧闹中,等待梦境的破碎。她眯着眼瞧着,看见那黑马离去的方向,隐隐约约,又听见那阵吵醒了她的歌声:当你有了我的心……她判断歌唱的人其实在她醒来时,就停下了。她认为这很粗鲁,因为这首歌和她无关,却惊扰了她的睡眠。棺材会不会做梦,木头能不能流泪?远处,月亮在云层中移动,仿佛追着那死去的国王前往孛林。塔提亚面对平原。她耐心地等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