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林城不像喀朗闵尼斯。在沃特林的首府,蛞蝓样的城市的十三个区域各有特点,各区的差距,有时竟比春天和冬天还大,中心的区域是街道整齐的,行人穿戴艳丽干净,到了外层就污水堆积,多有孩子争着未老先衰但很明亮的眼睛盯着你了——而孛林,像她为之闻名的那样,是一个性格内敛,叫所有孩子都感觉不到残存生命和爱的母亲,道路排布简单整齐,历史从中央辐射出去,无论行政和交易的中心还是人口稀疏的郊区,都是一样的灰暗,破败。正当葬队行在城内,女士兵们都犹豫地牵着马,不知该发出几高的声音,背后,城门已经关上了,她们回头去望,则无论是陆桥对面明亮的夏季山谷,还是坠落在飞逝去而下瀑布上的阳光,都消失无踪,眼的四周遍布孛林凝固在砖瓦上的灰黑阴暗,像那门关上的时候,带人来到了另外一个对光不敏感的世界里。看起来——一两个细心的观察者会觉得,唯一被城市接受的颜色是绿色;暗绿色。棺材随着队伍前进,轮子划过砖缝中的藓,四面墙体上缠绕藤蔓,从紧闭的院子中也伸出繁密的灌木,更远点,城市内的丘陵上,林木撑起在风中有声无形的群叶,全是深沉,灰冷,不经修剪的,自我排查般地服从了城市的律令;一片浓云厚重地漂浮在城市上方,遮了太阳。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马蹄声规律松散地阵阵作响。
"我看他是不打算来接棺椁了。"
塔提亚骑马,和总理大臣并排,在最前面。她对孛林远要熟悉,因此摈开了与她初见的惶恐和神秘,像个越过在圣堂里端坐圣母的教徒,通房就躺下了,琢磨着几天什么时候有饭吃。她已经不在意母亲的性格——她比这些士兵更老,感官却还更敏锐些,察知到周围死寂一片的石房子里睁着的眼睛,并且,她还对诸如仇恨,埋怨,痛苦,这类情感,尤其敏锐,因此周边这些藏在房子里的避难者,她一边走,就打量了个遍;她一会要问一下这件事的,但现在不急,就拾个话题,眼光四周瞥,撞到棺材,随口一说:"那礼数不怎周到呢,你说是不是?"
塔提亚大大咧咧地说:"他和她,关系其实还不错,虽然年龄相差也不小,不过也一起共事过几年,我以为会亲自来接一下。"
总理大臣闻言,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看上去可惜得不得了:"这件事,"他轻轻摇了一下头,才把这句话呼出来,,"大公子甚是伤心,塔提亚。大公子贵为龙子之首,弟妹加起来也有四十余个,骨肉相残,如今只剩几个血亲了,他也不曾为其余人掉过一次眼泪,表示过什么哀悼。我倒觉得他还觉得轻松,虽然不是没有嗟叹。他还是为人很善良的——至于王女这件事,六天前,信刚发到,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一天再没说过什么话,到了夜间,才开始痛哭流涕,真是惨绝人寰。"
维格斯坦第的手在缰绳上敲了敲;他皮肤很白,衬得一身的丧服更黑了,那手指像块石头在黑色间穿梭;他的脸上还是笑着的,说:"你知道,塔提亚,大公子如今是龙了,他自己,却还经常忘记这件事。他夜间,觉得悲痛万分,孤独难耐的时候,就企图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然而哪里,能藏住一条龙?他钻到地下,到了清晨,像泉一样喷上来,将居民吓得四处奔逃。他在自己的梦里哀鸣,城外的陆桥都为之震荡,仿佛塌陷。我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这是什么时间,他在哪里——你想见见他吗,塔提亚?见见熟人,对大公子的心情也有好处……"
他询问葬队要不要留下来住一晚:"你们一定累了。穿过大平原从来累人,等我们把棺椁送到地下大墓地,我就代表大公子在梅伊森-扎贡招待你们,也好回报安伯莱丽雅陛下的恩情。"
她,当时正看着梅伊森-扎贡——"黑池堡垒",那残废,衰败的,被反复破坏的老宫殿。她嘲弄着拒绝:"不。首先,维格,你要知道,梅伊森-扎贡太破,不能让南方的年轻人满意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历史名胜,她们现在是结构派,需要进取,而不是怀旧。"她夹了夹马肚,向前面去了;他跟上来,将其余人甩在后面。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知道夜间在孛林做客的一般没什么好下场。特别是南方人。"
他点头附和:"是这样。"
她抬手,迅速地,像在空中捉一只苍蝇,揪住他的衣领,靠近他,嘶声说:"而且,那些屋子里的人是怎么回事?那是南方的逃兵,我闻得出来,一见我们的纹章就要吓尿了。我记得你们跟皇帝的交易是将人全交出来,嗯?"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塔提亚,塔提亚。"他柔声说,"别这样,让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