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翟,生于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然因其爹老老翟头上戴着地主帽儿,老翟一出娘胎就满身黑五类基因,自带地主羔子的标签。中国人善于摆治身份比自己低、境况比自己差的同类,热衷以群众的名义拾掇异类,农村、农民似乎尤甚。在唯成分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老翟一家被乡邻修理得生不如死。
老翟耐受不住收拾,跑到大西北,成了盲流。
以后的日子九死一生,秃噜了几层皮。
据传说,老翟为在当地扎下脚,伏低做小,见了年龄相仿的,一律恭恭敬敬称对方叔、婶、姑、姨;对年纪稍长的,心甘情愿当孙子,满嘴爷爷、奶奶,全然没有装孙子的别扭或者委屈。
在大西北,老翟活了下来,还成了家。据传说,女方是省城来的插队知青,因出身问题一直回不了城,后被公社革委会主任威胁利诱搞大了肚子。始乱终弃,大冬天她跑到小树林里上吊,被路过的老翟救下。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对另类男女搭帮过成了一家人。
拨乱反正,老翟跟着女方回到省城。老翟不是知青,没有户口,只能自谋生路。改开春风乍起,他开始了地摊生涯。
几年后,老翟带着老婆、孩子回了故乡,一村人站在街边看热闹。
张老三、张歪子等当年的老运动骨干,袖着手,冷着脸,站在人群中撂凉腔:
“妈的,咱的革命算是彻底失败了,剥削阶级没有消亡,反而老婆孩子的捯饬成了一大串。”
“贫下中农天天修理地球,地主羔子坐上了小卧车,毛主席啊毛主席,革命群众哪儿说理去?”
声音不高不低,老翟脸上抖,心里抽。
不久,老翟在省城买了大房子,接父母离开了故乡。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老翟在新时代顺风顺水,成了全省富豪榜上的常客。
老翟再回乡,是托村主任跟几户邻居商量,想高价购买他们的宅基地,价钱任对方要。村主任在村里说,老老翟快九十岁了,人老思故土,一直有个心愿,要在老家建座大宅院。
几户邻居的宅院,土改前全是老翟家的。其时,新农村建设运动方兴未艾,这几户均建了新宅,破破烂烂的老宅子近乎空置状态。穷陬僻壤最不值钱的是土地,看老翟出手阔绰,有人想卖;有人不同意卖,说这是地主羔子反攻倒算,是还乡团要算变天账,说土改成果不容篡改。
北方宅院讲究平面方正,有人卖有人不卖,老翟扩建旧宅的愿望落了空。后来,村里做主,把村集体的大水塘及周边荒地,卖给了老翟,大约有十亩。
老翟立即安排大型施工机械进场,大兴土木。
翟家豪华气派的新宅拔地而起,村人议论纷纷。
有人说,旧社会的地主都是能人,狼天生吃肉,地主羔子有本事哩。
有人说,这是变天了啊,地主羔子又抖毛、奓刺了啊。
新宅竣工,老翟、老老翟回到故里,说老老翟要在老家庆九十大寿。这一回,轿车、大巴、卡车来了几十辆,满载人员和物资。
有人说,老翟孝顺,老老翟有福,翟家又混大发了。
立即有人抬杠,说,他有福他孝顺他混大发,跟你有屌毛关系?他会孝顺你,他会给你过大寿?
有人笑,有人骂。笑骂间,话题转到了别的方向。
乡人爱看戏,老翟从省城请来两家大剧团,在村口搭起两座高台,一南一北唱起对台戏。
村人爱吃席,老翟从省城带来十几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厨子,一天三顿开几百桌流水席,大鱼大肉,白酒啤酒红酒,任村人随便吃喝。
村人吃饱喝足,把整瓶的酒、成桌的菜打包拿走,老翟的人绝不干涉,还帮着找打包袋。两天后,不仅全村人都来吃喝,还把外村的亲戚叫来看戏、吃饭,说,这他妈就叫吃大户,不吃白不吃。
戏迷看戏,不喜戏曲者站在场边聊天,等待下一顿酒席。
这几天的快意日子全由老翟破费,老翟是村人口中当然的话题人物。众人主流的看法是,老翟这货不行,太自私,觉悟太低,党叫先富带后富,他带谁了?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咱全村几百口人谁沾过他的光?
有人举例,县北的老马,在东北包工程,腰没有老翟粗、脸没有老翟大,但人家富了不忘乡亲,带着从外地挣的钱在村里办个大企业,全村男女老少人人都在厂里领工资。有人又举例,安徽有个大老板,出资给全村家家建一套别墅,人家这才是热爱家乡、建设家乡、报效家乡的好同志。鸡巴老翟多年不回家乡,自己在外花天酒地、作福作威,对乡里乡亲一个不拉帮。回来一趟吧,填坑刨树破坏生态环境就不说了,还仗着几个臭钱在乡亲们面前显摆。现在是新时代,不讲究出身了,允许你跳出来显能,可你不能忘了自己是啥人!
由近及远,由老翟的暴富联系到自己的窘迫,众人你言我语开起了老翟的缺席批斗会,穿插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