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牛往上数，牛家几代皆经商为生。
老牛天生经商基因和信仰，不喜种地、不愿当官、不擅读书，一门心思就爱做生意，说：“种地、当官、读书，不都是为了钱为了生活吗？生意能直接来钱，咱还拐那弯儿干啥？”
按说爱经商不是毛病，问题是老牛刚接手家里的铺子，老蒋一伙就被撵到了小岛上，劳动人民开始当家做主。牛家无劣迹、无民愤，铺子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后，老牛被安排在镇政府收发室。岗位不重要，却也是按时上下班按月关饷的公家人。生活不愁，只是不能再经商。
老牛不安于远离经商的生活，上班之余悄悄做些生意。
“快进快出，低买高卖”，老牛的经商之道很简单又很实用。物质匮乏年代，供给侧委顿、消费侧疲软，并无多少生意可做。老牛弄来啥货卖啥货，不太忌讳货物的来路，不太考究上下游的质地。
东距镇子十里，是国营煤矿。无论哪个年代，国企总能得到政策、资金的额外倾斜，仓库里存有市面紧缺的物资。老牛使些手段，与煤矿物资站管事的老马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老马监守自盗搞些雨衣、工作服、大头鞋、矿灯电池低价趸给老牛，老牛加价倒手，结果令双方皆满意。
后来，老马弄出一批雷管，问老牛敢不敢卖。老牛笑曰：“百货送百客，是货就有市场。”
当地人买雷管，一是用于炸鱼，此地有大片水泊，盛产鱼虾，钓、网、炸随意，谁弄到是谁的，并无部门或个人干涉。二是用于婚丧嫁娶放礼炮，此地有大操大办红白事的风俗，礼炮多、礼炮响是场面排场与否的重要评判标准之一。周围村子，多有一硝二磺三木炭炒制土炮药的行家。有些脸面和实力的人家，娶媳妇、发送高寿而逝的老人，要造些土炸药包，用雷管做导火索，场面响亮，主家脸上有光彩。
老牛当然知道雷管属于管控品，用于邪路会有严重后果，然，法律意识淡薄又利令智昏。不利后果是空想，厚利则在眼面前。
某大队革委会主任老唐娶儿媳妇，找老牛买了六十只雷管。老牛喜滋滋去给老马送钱，那边就出了大事：老唐安排几个后生在村头干坑里试放炸药包，操作不慎，当场炸死两人，炸伤若干。虽是“文革”岁月，虽公检法已被砸烂，然死伤多位革命群众，县革委会公安组快速赶到了现场。
简单一查，老牛、老马即被划拉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五花大绑下了大狱。
老牛不服，说：“炸药不是我配的，炸药包不是我点的，人不是我崩死崩伤的，凭啥抓我？”
公安员弹弹军装上的灰尘，拍拍武装带上的枪套，说：“我问你，雷管从何而来？”
老牛满脸无辜，说：“雷管不是我造的，我就过过手！领导我问你，你的枪走火崩死人，跟卖枪的啥关系？”
公安员围着老牛踱几个来回，踢了老牛一脚，说：“妈的跪下！有理找阎王爷说去！”
投机倒把，窝赃销赃，加上出身不好，老牛被判十八年大刑，送到四百里外的山区林场劳动改造。
老牛还是不服，对着狱友对着狱警，整天叨叨：“我的本意是让双方互通有无，我赚几个钱补贴家用，从没想过杀人害命危害社会……”不久，老牛听说，搞雷管的老马和买雷管的老唐，数罪并罚，加上对立面垫砖，被判处死刑，插上亡命牌放了“西瓜炮”。打这以后，老牛不再叫屈，老老实实坐监服刑。不管咋说，这桩生意前前后后毁了几条性命，自己能活着算天大的幸运。
“文革”结束时，老牛在大牢里蹲了五年。经工作组甄别，认为老牛被判太重，决定对其提前释放。
老牛的儿子小牛，自幼聪明伶俐，没因家道变故、父亲下狱影响健康成长。小牛先是考上大学，然后一口气读下了某名校的博士帽。
那时，博士是稀缺资源，是高层次人才的代名词。小牛毕业，有机会进部委跟着首长当秘书。政审时，因为父亲有被服刑的污点，小牛被刷下。
消息传到老家，老牛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是我连累了儿子呀，当初我的本意是做点儿小生意，让大家互通有无，自己赚点儿钱补贴家用，谁能想到会惹出这场风波……我有罪我有错，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已经蹲了五年大狱，不该让我孩子受连累啊……”
小牛安慰老牛，说没有关系，自己志不在官场。
儿子越懂事，老牛越难过，坚信是自己耽误了儿子。从此，老牛走上申诉、上访之路，说自己是冤假错案，要求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有关部门复核老牛的案子，认为当时的确量刑过重，但是，除了投机倒把罪，其余都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是冤假错案，不应平反纠正。
小牛博士毕业去了深圳某著名企业，很快成了高管。深圳房价在三千元上下徘徊时，小牛年薪六十万。购别墅置豪车，小牛年纪轻轻成了人生赢家。再后来，公司在上交所敲钟上市，握有股权的小牛彻底财务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