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至未至。
裴莲心渡花径，溯桥石，来到润园一角的觅芳小筑。还未全然熄灭的天光将翼角玲珑，斗拱挂落的建筑抹出一片深沉且温柔的剪影。
周围静悄悄的，从支起的漏窗望进去，是一抹素衣清冷的身影，孤身靠在对面窗下的床榻上闲闲翻着书。一只毛色润滑如玉的猫儿缩成一个蓬松的雪团子，趴在几案上睡得正香。
消瘦的孤影映着一张单薄素白的侧脸，蛾眉淡愁的模样，仿佛一朵雨中初绽的梨花。
“静秋，”裴莲心款步走进门扉，“怎的没个下人服侍？”
声音惊醒了白猫，随着它抬起脑袋，那张脸也转过来朝向门口。
赫然一道疤痕破坏了原本的岁月静好，从左侧眉尾蜿蜒而下直至嘴角。虽然已是旧伤，却依然泛着刺眼的红，周围的皮肉也被这道狰狞拉扯着微微变了形，古怪异常。
“我让她们都歇着去了。”严静秋微微一笑。
两人面对面坐在榻上，窗外的天空已经悄悄悬上了一弯月。
“今日四弟过来，可惜你不在，他托我送这个给你，说是估摸着之前的快用完了。”
一个剔透小巧的玉瓶搁在桌上，引来白猫探头探脑地低头浅嗅。
“锦瑟。”严静秋伸手轻轻按住猫儿的后颈，一把将它揽住放在自己膝上，锦瑟不满地扭了扭脖子，喵呜一声。
玉瓶在掌心中阵阵沁凉，淡淡的芙蓉馨香渗出瓶口，在静夜的空气里缓缓氤氲。
“有它,睡得总安稳些，”严静秋摩挲着瓶身，笑意清浅，“他何苦还费这些心思。”
裴莲心默叹一声：“你和他我都劝不得，生怕说错一句话一个字，我总以为你该懂他，他也该明白你，可如今看你们这样，又似乎全然不是这一回事。”
窗外的柳枝已经抽出了新芽，轻扫着屋檐，漾动了如水月华。严静秋望着那婆娑的影儿，半边面孔沉浸在夜色中。这样熟悉的场景在她的记忆中浮现，那是她和他的韶华时光。
那一年，她十三岁，在琅琊县令府后花园的书斋里，支着胳膊肘撑在临窗的书案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毛笔。
忽闻“喵”一声，波斯猫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冲着窗子扒拉爪子。她一把将猫儿抱住，轻声问：“是谁？”
一道影子晃过，“是我。”
“裴四哥哥……”
窗纱上印出一个少年的侧影，高高的额头与眉骨下是长长的睫毛和挺拔的鼻梁。
两片颜色染上了严静秋的脸庞，温热从额角直贯腮颊，她低头轻笑，语调里带了羞赧：“你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我和父亲、大伯一道来的，听严伯父说你被罚了，就过来看看。”
“裴四哥哥，你叫人把门打开吧，我被关了一整天了。”
“严伯父气还没消呢，若这会儿开了门，岂不是罪加一等。我陪你说说话吧，说说话就不闷了。”
“嗯。”
两人隔着一扇朦胧的月洞窗，你一句，我一句。
“你为什么捉弄先生呢？”
“不为什么，烦他，总跟爹爹告我的状。”
“邱先生被你的癞蛤蟆吓得不轻。”
“嘻嘻，抓那么大的癞蛤蟆可费劲了。”
“……”
那时的窗外也沉着半弯清泠泠的月，檐下的一对兰花灯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像一对诉不完情愁的爱侣，缠缠绵绵。
只是那一刻，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如此恬淡的夜晚，是他们之后再难重现的美好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