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大襟斜领绯色官服，袍服胸前和后背缀一补子，补子上绣的是孔雀，合他二品官员的身份。长身玉立，在宽大袍服映衬下，显得人更为清俊疏朗，一双眼睛深邃，如瞧不见底的深潭。
她却在这潭水中捕捉到一丝波澜，目光相接时，他下意识垂眸，分明有一丝慌张，俶而消逝，很快又换上关切的神色。
沈握瑜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由昌平王扶着坐直了身子，不急不徐地说道：“张太医，朕的身子可有不虞？”
跪在地上的院判起身，恭敬地替女帝诊脉，方才还脉沉虚浮无力，脉象极细，微若游丝，眼下却坚劲有力，气血俱盈。
张太医从医四十余年，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额角又渗出冷汗了，敛了心神，朝着女帝行了礼，恭谨地说道：“陛下脉象稳健，已无大虞，调养几日即可。”
昌平王闻言，长舒一口气，玉手轻轻拍了拍胸口。“昨日听闻陛下落水，臣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没片刻安生。”
沈握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尔后回想着记忆中原身的笑容，勉力模仿，说道：“朕乃真龙天子，自有天佑，昌平王莫要忧思。”
原身与昌平王一母同胞，自幼情感甚笃，沈握瑜不懂那是怎样的情感，但她能以理性揣摩一二。
姐姐永远都在为她着想，怕她担忧，念及此处，昌平王回以粲然一笑，终究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女帝的手。
触到对方手的那瞬间，却是一惊，盛夏天气炎热，然而陛下的手比数九寒天冰凉，她连忙转头唤了宫女：“快去替陛下寻个手炉过来。”
昌平王温热的双手摩挲着她的手，似是想将她捂热，幼时她们姐妹也常握着手，彻夜长谈天说地。沈握瑜不喜被人触碰，冰灵根像是刻进魂魄里，她向来手脚冰凉，早已习惯了。
沈握瑜一时不适，却也不好发作，免得叫人看出端倪，幸好原身本就喜怒不形于色，面无表情惯了。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陛下昏迷了一日，已是五更了。”
五更了，原身是个勤政的皇帝，往日这个时辰，便要上朝了。她瞥了一眼殿中恭敬的诸人，目光落在首辅和沈文远身上，“夏老侍朕疾辛劳，朕心甚慰。又到御门听政之时，再劳夏老准备片刻，早朝不可罢。”
夏首辅即刻跪下，他身为文臣之首，天子病重，侍疾本是为了“以防不测”，如今女帝并无大碍，国事必然不可耽搁，“微臣遵旨，叩谢皇上”
沈文远也一并跪下了，垂眸颔首，目光晦暗不明。跪下时，宽大袍服掩映之下，脊背也是直挺挺的。
他心里明白，女帝醒转便要上朝，彰其勤政，也是为了给朝臣一颗定心丸，免得朝局动荡。
“沈卿”
“臣在”
沈文远没有想到，女帝会唤他，身形微怔。
“朕落水一事实在蹊跷，恐怕有人生了谋逆之心，沈卿如何看?”
此言一出，众人皆噤若寒蝉，齐刷刷跪了一地。沈文远心中虽已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以回缓低沉的嗓音答道：“事关社稷国本，臣以为应彻查此事。”
沈握瑜闻言，展眉一笑，只是那笑像是用画纸糊在脸上，并不真切，笑意未达眼底。
“君臣一心，朕已决意将此事交与大理寺彻查，沈卿从旁佐之，务必要揪出幕后指使。”
沈文远眸子一暗，他这表妹一贯多疑，指不定怀疑到他头上了，“微臣遵旨，必不辱圣命”。
“外臣都退下吧，早朝前朕要盥漱片刻。”话音一落，她便从昌平王手中抽回双手，拍了拍对方手背，示以安抚。
沈文远望了一眼站在女帝身侧的昌平王，云鬓凤钗，比御花园的芍药更为明艳动人，宫灯照在她身上，光斑影影绰绰，纵然眉头紧皱，满脸忧色也不减风情，会喜会怒会嗔会忧的美人，总要生动些。
但他是柳下惠，总能将目光收回，他不敢直视的人，就站在昌平王身边。
沈文远跟在首辅身后，退出兴庆宫。神策军首领姜昀率兵在宫门守着，神策军历来只听女帝调遣，护卫天子。个个是以一挡十的好手，铠甲在晨时霞光的映衬下，闪着光芒。他们腰间环着宝剑，沾了无数敌人的血。利刃并未对着沈文远，他后背却没来由升腾起一股寒气。
可惜了，布置多年的暗桩废了，他心中嗟叹一声。抬眸望着天际，睫毛纤长染上点点光晕，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天边一轮红日正在冲破云层，势不可挡地升起。了，将云朵染成胭脂色，一路摧枯拉朽，昭告天下：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