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公
座下人原听得有趣,人人竖着耳朵。待那汉子将话说完,却都哭丧了脸没了神气,世纶堂颓然无声,角落里细不可闻的一声绫罗“窸窣”,那缕香气又浮上来。
陈翰林摆摆手让那汉子坐下。
“这位仁兄问得好。世间之事应从何人之理。”
“暂且将这‘应当’二字不论,诸位以为,如今世上倒究竟是依着何人行事的?”
“今日座上三种人。一等衣冠同僚,各位自然唯天子之命是从;二等学子,诸君见了恩师,想来要回一句‘圣人之理’。”
“然而世间却另有一句至理,只能于这市井田间听着。那便是‘县官不如现管。’”
“金銮殿十万八千里、大儒先师故去多年。黎民黔首若指望这二者来解救,怕是远水解不得近渴。好比这位仁兄那顿板子,是好请皇上他老人家来评理,还是好扶乩请孔圣人来做主?”
“不是还有包青天那样的大老爷么!”不知谁说了一句,底下议论纷纷、交声赞同。
陈翰林点头。“不错,还有‘青天大老爷’。那么老朽再请教诸位一句。诸位以为,张父母称得上‘青天’么?”
座下交头接耳,有人说是,也有人说不是,眼见就要吵起来,陈翰林转身在纸屏上写下两个大字。
【流官】
“流水的父母官、铁打的地头蛇。朝廷考成三年一次,过了这三年,各地任官便得入京察考、重定黜陟。张知县孤身赴任,前后只得三载,怕是比尔等更要势单力薄。衙中酷吏,平日吃足本地豪强的好处,一朝两边争执起来,这等人是听张父母的?还是听衣食父母的?”
“知县若无恻隐之心,何以自出俸银疗治伤员?然而那位衙内至今法外逍遥,‘青天’二字到底是知易行难。”
诸人垂首,翰林又道:“故此青天亦不易得也。如今再问诸位,这天下事,究竟当从何者?”
底下交首相觑皆无一言,翰林往纸屏上一顿笔走龙蛇,郑重写下四个大字:“天下之公”。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致良知’原非易事,故此诸位举目所见,贪、嗔二字比比皆是。便是世间至贤之人,难保不生妄念,为此,任何一家之言皆不足取。”
“唯‘公’之一字,世间至理。为求这一‘公’字,则当群策群力,凡上所定之策,皆应广而议之、使上位之人有所察鉴。”
“好比这一位衙内,此人行径到底应由锦衣察鉴裁夺。老朽揣测,张府尊未必不曾同锦衣言及此事。只是涉及王族,必得有确凿证据方可一击而中。老朽此去亦将再查此事,必定给这位仁兄一个交代。”
那汉子听到这起身红着眼睛给翰林跪下了,翰林赶紧扶起来,叹道:“此等事出于乡里而吾不能知、府尊不能正典刑,吾辈惭愧。”
说罢他又向众人道:“由此足可见,小小乡绅无人察监尚可生出如此事端,况国是乎?”
“家国社稷,天下生民之命也。当今天子尧舜禹汤、垂拱而治,然而便是如此,亦有此等不能及之事也。可见一支御笔未必伸得进每一寸王土、查得清每出是非。”
“正为此,朝廷方设百官以辅天子之治。先则内阁,以辅圣主之策;再则六部,辅行内阁之政令。而给事中、御史台监察百官,天下民声则为朝廷之鉴,层层察鉴以求‘天下之公’。”
“孟子有云,民贵君轻。政虽出于上,却行于下。无下之奉上,则上者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以‘公’之一字,非天子之公、朝廷之公、士人之公,当为‘天下之公’也。”
陈翰林正说着,下头有人高声抚掌,角落里一个沉朗的声音高声道:“好个 ‘天下之公’。”
翰林诧异,抬头张大眼觑向那头,一个穿姜色道袍腰系宫绦的拂了衣摆优雅起身,旁边人顿觉异香浮起。陈翰林再瞧一阵,蓦的大惊,离了画案撩衣跪在地上。
“微臣叩见英王殿下!”
座下悚然,呼啦啦就听一阵板凳响,四下跪了一地。英王笑将翰林扶起,再转身笑道:“孤今日微服,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罢。”
众人起身,英王向翰林笑道:“梁溪之学如雷贯耳,如今亲见,果然不负盛名。城隍庙前倒有一番太庙里的道理。”
陈翰林登时就要跪,英王紧紧钳了双臂不让他动。
“翰林说得有理。‘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民心水也,可载可覆。翰林这篇‘天下之公’之论,孤改日还要细细请教。”
暮春的天气,翰林倒先沁出一层汗来,英王轻笑一声松了手。翰林躬身退后,英王却又拉住他臂腕。
“孤初到梁溪,听得今日公学,便来凑个热闹。既已领受翰林一番高论,书院余下几处还要翰林携孤领略一二。”
陈翰林眼看走不脱,躬身称是。英王携了翰林手向座下一笑,再大步跨出门去。座下两个精壮汉子无声起身,悄悄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