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行至阑干旁,微笑着调侃道,“好在人还算清醒,否则我今晚岂非平白走这一遭?”
谢长缨偏了偏头,不依不饶地反击:“你这张嘴可是越发地不饶人了,若是教你那些同僚故交见了,不知该有多惊讶——怎么,凭舟并未与你同来?”
“白将军前日里奉诏回了扬州,时道长也护送白夫人来了广陵,他总该去报个平安。他们一家如今正是久别重聚,我又何必去平添尴尬?”
谢长缨好似是借着酒劲起了兴致,又笑道:“但却可以应了我‘发酒疯’的邀约?”
苏敬则扶了扶额,并未回答她这番话:“如今战事已毕,你来寻我,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自然是……叙一叙旧。”谢长缨倚着阑干,潋滟的眸中也曳动着同样迷离的月色与波光,她轻轻地叹息一声,戏谑的话语中却好似含着隐约的自嘲,“有些话,我不知还能对谁说。”
苏敬则略有些讶异地侧了侧目,而后抬眸眺望着夜色里明月湖畔的隐隐青山:“你仍在为此次北伐而介怀?”
“发兵铚县时,我并非不曾料到过如今的结果——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就此罢手。”谢长缨默然片刻,忽地转了话语,极目遥望着夜幕之上的朗月,徐徐道,“回到广陵的第一日,我又点了一支‘沤珠槿艳’助眠。晨起时半梦半醒,隐约闻见风送桂香,我便说,‘堂兄,陪我去打些桂子吧’。说完后我方才意识到,其实堂兄早已不在了。呵……空花阳焰、梦幻浮沤,偏偏总是引得世人前赴后继。我只是很想回到我的故乡,纵使那里已没有我的亲人……”
苏敬则静静地听罢她这一席话,末了也只是简短应声:“你我若是勘得破,便也不会身在此处了。此番回朝,秣陵局势或有变动,你若仍旧有意北上,不妨在此局中占得先机。”
中秋的圆月已升上中天,湖畔夜风徐徐,吹皱一池清光,更衬得身后喧嚣渐远,万籁空明。
谢长缨乘势迎上了他的目光,复又流露出了几分散漫的笑意:“我在荥阳时曾问你,功败垂成的感觉如何——这便是你的回答么?”
苏敬则垂眸侧身,盯着涟漪涌动的湖水:“此战纵有诸多遗憾,终归已成既定之事……来者犹可追。”
“你果然也是不甘心。”
“此后十余年内,大宁或许都无力再大举北上。我甘心与否并无分别,所能做的不过是恪尽臣节,以免再生变乱。”苏敬则依旧径自垂眸望着湖面,却是在片刻的沉默后轻声开口,淡淡地说着近日探来的消息,“看来你还不知,前些时日扬州有一场并不算严重的疫病,陛下恰恰染了几日,虽说如今看来龙体无恙,但……”
“……不妙。”
“荀将军与陈将军皆是寿阳之战的功臣,谯王殿下近来也在豫州边境稳住了数座重镇,加之协助接应了西征巴蜀的荆州军,可谓颇有建树。白将军似有隐退之心,慕容先生失了这一方的助力,日后少不得谨慎退让一番。”
“我倒是还记得,他那时携昭国的那位扶风郡王回了后方……那人如何?”
“慕容先生布下的眼线未曾再见过他,据江州一些士兵的传闻,是自尽殉国了。”
“这样啊……”谢长缨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声,而后低低笑了笑,“崇之,我听得出来,你分明比我还不甘心。”
苏敬则眼睫微动,不置可否,只抬了眼去看空中的那轮明月。
谢长缨自然明白,他看得透战局的瞬息变幻,但终归不是无心之人。
而苏敬则却是在此刻徐徐开口,语调平静:“撤离司州前的最后一日,我也如此刻一般,看过汴水畔的河流与月光。那里让我无端回忆起了更久远时的一场梦,梦里有我渡不过的河川,救不回的城池,还有……说着幽明道别、何意相照的故人。”
苏敬则的话语只到此处便停了下来,心下明白今夜彼此的交心有几分物伤其类,亦有几分利欲熏心,故而那场梦中与她有关的见闻无需道出,也不可道出。
谢长缨幽幽开口:“走得太远,便会找不见来时之路,你我皆是如此。”
他垂下眼眸,望着漏过指缝又漏入湖水暗流的银白月光,轻轻地叹息一声。而后,苏敬则侧过身来直视着她,语调间温润的笑意已恢复如初,隐隐携着不辨真伪的缱绻:“可来日之路,仍是道阻且长,也许待你走到了最后,却发觉还不如就此罢手——长缨,若是如此,你还愿试着走一走么?”
“那么崇之又愿不愿与我同行呢?你这一句话,并非是在问我。”
谢长缨在说话间不动声色地逼近了几步,苏敬则虽是神色从容,却终究仍是本能地避了避,直至背倚阑干,退无可退。
而谢长缨却又是顺势抬手搭上了苏敬则的肩头,倾身端详着他眉眼间的神采变幻,不待他答话,便又说道:“我倒也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
苏敬则略显讶异地默然了片刻,索性垂眸阖眼,重又从容应声:“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