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洛都,赵王之乱时的往事了。你还记得么?我曾跃下城墙,坠入阳渠。”
“……嗯。”
谢长缨牵起唇角,颇为随意地轻声笑着:“跃下城墙前,我想过雪中的东市口,落雨的江南夜,纷繁的洛阳城,也想过面目模糊的父母,匆匆相逢的堂兄,还有更多挣扎求生的寻常人——啊,当然也不是没有想过你……”
苏敬则无奈地笑了一声,沉默地听了下去,似乎并未十分当真。
“不过待到真正坠向阳渠时,我便只剩下了一个清晰的念头。”谢长缨顿了顿,回想起了那遥远岁月中耳畔的风声与浪涌,“我不甘如此,谢氏不当如此,世道也不当如此。我想若此行得以生还,兴复谢氏,戡乱治平,当在我辈——很可笑,不是么?可那时我坠得越深,这样的念头也便越清晰,而迷茫与恐惧已不堪一击。”
“谁不是到得生死之外,方可窥见片刻本心呢?”苏敬则顿了顿,却终归没有再继续这一话题,他抬手轻轻握住谢长缨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从容笑道,“可若是想借这样的方式窥见他人之心,便未必堪用了。”
谢长缨却又借势抬起了另一手,细细抚上了他的眉骨与面颊,言辞之间却又分明了无暧昧:“堪用与否可不是如今便能断定的。你借力打力搅乱局势,将玄朔军的战线助推到了最为极限之地,的确是朝中世家文臣难以企及的功劳,此次回朝后,便如此时此境——登临高阁,风光无限,但方寸之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崇之,若来日连这立锥之地也未可保全,你当如何?”
“当如何?或许……如你此刻所想。”苏敬则说到此处,蓦地抬起眼眸,凌凌地对上咫尺之间谢长缨的目光,“破局之策,何须囿于这方寸之间?”
谢长缨亦是朗然而笑,却不知神思究竟是醉是醒:“崇之……一瞬间看清自己的所思所求,真的很有趣。”
其时夜风一瞬呼啸,激起水波澹澹,泠泠有声。虽已是中秋,广陵的湖水却依旧是凉而不寒。湖面上惊起的白浪涟漪潺潺地撞在一处,于缱绻清透的月色之下,荡漾着融入更远处的阑珊灯火。
苏敬则扶着阑干,抬眸仰望着中天的月色:“可惜,人只有在真正觉得自己失去一切的时候,才会短暂拥有那样的通透——今日可不比当年襄阳的境遇。不过,方才我倒是的确想到了……”
“什么?”
“世间之事向来公平,倘若局势当真走到了你所设想的那一步,你当真担得起如此破局的代价?”
“自然。”
“明白需要付出的代价,与真切地经历这一切,可是截然不同的。你纵然洞明得失,也无从减轻实像的痛苦,更不能改变立于险地的境遇。长缨,到了那一步时,你当真不会后悔?”
谢长缨亦是放了手,顺势翻身在阑干之上上坐定,自嘲似的轻嗤一声:“你这番话所指的,当真是我么?后悔可是无济于事的。我从铚县进逼昭国腹地,绝非是为了将中原搅得四方不宁百姓流离,但更远的事我未能做到,如今的景况却适得其反了……崇之,或许在当年的故人看来,你我早已深陷于那方寸的淖泥之间——我想,这才是你方才所想之事。”
“呵……世事如海、人心如海,你我却偏要强行泅渡。”苏敬则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笑,“若是教那些人见了,定要惊诧于你我竟会囿于虚无缥缈之念。”
谢长缨偏了偏头,复又打量起了他的神色:“这正是你我与他们不同的地方,不是么?”
“你还真是不担心我知难而退,毕竟就此不管不顾地抽身安享富贵,也不失为一个合乎常理的选择。”
谢长缨再次朗笑起来,目光落在他的眉眼之间,落在明月湖上破碎的月影之中:“倘若苏崇之就这样放了手泯然众人,那便不是苏崇之了——不是那个在嘉安二年尚可着手布局,将越地一手囊入袖下的苏崇之了。”
“瞒不过你。”而这一次,苏敬则终是抬了抬眼眸,含笑回应了谢长缨的目光,他倏忽直起身来,翻过手掌做出了邀请之姿,“那么,长缨又待如何‘处置’我?”
“哈,我怎么敢擅自‘处置’呢?泅渡得太久,有时便也会想着浮上水面,求得片刻喘息啊……”
夜风在谢长缨的笑语之间悄然停驻,湖上的波澜亦是渐渐止歇,破碎的明月于镜湖之上凝成空灵缥缈的玉色,恍然间便随着最后一圈涟漪轻轻荡开。
于是她也含笑抬手,搭上了他的掌心:“定要说的话,那便请崇之……与我同赴深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