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孙海寇之所以这样藕断丝连,纠缠不休,就是因为他们笃定善于在陆地上作战的中原人,毁不掉他们海上的老巢。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军营中,想必大多数士兵都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相比起陆战的勒令撤退,他们心中难说,恐怕更对竹影的做法有所偏颇。
他虽手段毒辣狠绝,却十足能震慑人心。
“没了百姓,家不成家,国不成国,虽战胜,意义为何?”陆战终于扭过头正视起竹影。
竹影没在意,随口一答:“陛下的命令,就是清剿。”
“那只能说明你无能为力。”陆战淡然回首,从身侧抽出淬了毒的弓箭,漫不经心地展开:“而本王不同。”
周子庄与陆战有十足的默契,在他摸到弓袋时便已对他的策略心中有数。表面上装作唯诺恐慌,骑着马不安地踱步在后,实则正等着时机离开,去向弓箭队报信。
陆战约莫用了五成力拉开那张大弓,弓上搭了三支通身黢黑的利箭,手腕一横,眯起了半只眼。可他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来回地扫过每个人,又回到中心南孙充的身上。
好似告诉所有人,他们每个人,都有着随机又平等的死亡机会。
倒是竹影,又开始不耐地问道:“将军,若能用弓箭,末将早就将他们都击杀了。可将军也看见了,他们都拿着人质作肉盾,将军这招与末将的又有什么区别?”
陆战没应话,只这么又来回比量了几下。虽一人也未杀死,确如他所言敌方表面已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可他这举动,也实实在在令对方恍惚犹疑,恐惧又好奇着谁会是下一个亡魂……
但陆战要的,岂会只是一个?
海雾弥散滔天,逐渐隐去了南城门。南城门是为陆门,是涟村与海寨唯一的入口,此处筑有城墙两丈高,一到湿漉漉的阴雨天,很快就会被雾气吞没,看不见城墙上的伏击隘口,城墙上的驻兵自然也望不清底下的人群。
许是这个原因,加上陆战等人有意无意地持起弓箭描摹,将敌寇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这才令他们松懈了后背的防守。周子庄在暗处一声令下,与天云几乎相连的城墙虽毫无人影,箭雨却密密麻麻朝下方射来。
陆战的军队所向无敌,是因为他们吃的苦比别人多得多。譬如练习箭术,从来都是蒙着眼睛,互相为靶。要的是精准辨位,要的是信任不疑。
等南孙氏意识到不对,再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此刻局势逆转,敌寇一时间便乱了神形队伍,里头的百姓见状,也纷纷主动逃命。陆战立刻命令身后的士兵冲上前护送百姓离开,自己则三箭齐发,直直追向南孙充脖颈处露出的要害。
此战酣畅,将南孙遗寇都尽数围剿于涟村。百姓虽有伤亡,但已是尽可能都保住了性命,安置好之后,大多都纷纷回家取了上等的海货要来感念镇北王。
陆战的心情显然还未恢复,不曾面见百姓,便急匆匆驱驰回了驻地。
竹影跟随他与子庄身后进帐,前脚刚踏进去,迎面便是陆战怒不可遏的一巴掌。
“谁许你自作主张!到底谁许你自作主张?”他几近癫狂地揪住竹影的衣领,哑声质问:“穷寇莫追,穷寇莫追,穷寇莫追!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懂么?或是说,你方才赔上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只是想在本王面前臭显摆!”
“将军误会了。”竹影现下倒是低眉顺目:“末将只是与将军处事方式不同,但追求的结果是一样的。”
陆战被他这话咽住。
“末将的师傅也是有名有姓的战士,他自小教导末将,只有铁面无私,木人石心,才能杀伐果决,成为强者。”竹影抬起冰凉的手指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珠,不屑道:“别说末将,镇北王能走到今天,不也是如此么?你手中的人命,不是最多了么?”
“谁允许你这么说话的?你疯了么!”周子庄对他的行径感到震撼,不住地给他这个“亲手提拔”上来的爱将使眼色。
陆战余光瞥见了子庄的异状,便冷脸朝他而来:“你教的好徒弟?”
“……”子庄僵住,不敢回答。
陆战又问:“这便是你说,武艺高超,胆识过人?”
子庄小声嘟囔:“此前作战皆由他领兵,确实效率极高……”
“你什么来历?”陆战打断:“你刚刚说你的师傅也是有名有姓的战士,他叫什么?”
竹影似乎听见他期待的问题,抬起眸子,里头泛起幽深而又晶莹的光亮,想来,他应当是对这位师傅有十分的敬重和崇拜。
就这么对视了一会,陆战望着竹影,极力想要将他看穿,可是那孩子的眼中漆黑,说不清是少年胆大妄为无所顾忌,还是藏着一颗善于伪装的杀手心。
他一定有身份,甚至,陆战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帐内凄冷寂静,连柴火眦裂的噼啪声都一清二楚。